十五年前的旧事突然想起来觉得已经很久远了,这么多年来,其实边锋心里一直耿耿于怀的只有一件事情。他的修为年年精进,但是却年年越发偏离大道。因为他越修炼便越失落,越修炼便越寂寞。前路一片黑暗,既没有人举着火炬在前方等着自己,在自己停下来的时候,也听不到鼓励的声音。如同莽原上奔驰的孤狼,吹面长草,相伴流星。

    十五年前,一群中土过客来到这十万大山,用无上大阵困住一头有龙族血统的大妖。那些成精的大树,不过是仰仗那座大阵的残留物,吸取了一些天地精华,自我的智慧尚且没有开化,又怎么能发挥出大阵的真正玄妙?它们根本就不是四宫六合阵。

    这些人用四宫六合阵逼住了大妖,彼时边锋刚刚从云州回来,偶然碰到。他们不了解妖兽的思维方式,云州的四面是一片名为“大平原”的大平原,平原上有狼。狼群时常偷袭来往的车队,极富智慧和配合。所以春夏之际,水草茂盛,食物无忧,大平原的狼会在这时候进入生育繁殖期,云州城便会组织起打狼的队伍。当勇士们追猎一只刚刚生育后的母狼的时候,以为母狼会惊慌失措逃回狼穴,但是母狼会把勇士们引往相反的方向,它甘愿就死来保障幼狼的安全。

    边锋也加入过云州打狼队,对妖兽的这种习性十分了解。所以在中土人用四宫六合阵困住大妖的时候,边锋却往远处摸去。他潜心凝神,细嗅空气、树叶、泥土中残留的气味,果然,给他在一处背坡的洞穴内,找到了一个女*婴。

    而那些中土人实在是一点也不了解妖兽的思维方式,他们竟然想生擒那头大妖,结果显而易见,大妖宁愿玉石俱焚。

    所有人都死了,连四宫六合阵也崩溃了。边锋步入大阵,这大阵流光溢彩,竟然在自我修复。边锋注视大妖的那具兽形尸体,感知到了里面残留的神魂。后面,在边锋低头深思的时候,那残留的神魂竟然冲进了边锋的识海,妄图鸠占鹊巢。

    边锋不由得一笑,随之神魂激荡,如同澎湃的海洋。当无尽的精神力量包裹禁锢住那道残魂的时候,按理说边锋应该骤下杀手。但是天地灵物乃天地眷顾的宠儿,杀之实在可惜,况且上天有好生之德。彼时边锋心中长怀伤逝悼亡之情,出于恻隐之心、积德之意,便放过了那道残魂。

    边锋注视那个女*婴,感受着她身上蕴含的精纯的神魂力量,不由得心中一动。于是边锋给女*婴的灵魂种上了层层的禁锢,又不惜冒着毁坏女*婴根基的风险,在她的神魂之上开了一道口子。

    这就好像在浩瀚壮阔的汪洋边上开了一道暗渠,海水源源不断的泻*出。

    边锋把女*婴放到了儿子边云决的身边,彼时边云决才三岁,就变得一直闷闷不乐,枯燥平淡的生活倒因为多了一个女*婴增色不少。后来边云决给女孩子起名叫“云敏”,与她青梅竹马,朝夕与共。

    边锋从来没有关注过敏敏,敏敏也有点怕他,不敢正眼看他。

    他在城主府内从来没有跟敏敏讲过话,敏敏在他面前也很沉默。

    这么如同一家人一般过着,渐渐便是十几年。

    边云决呻吟着醒了过来,在意识刚刚回到大脑的那一刻,他便瞬间感受到了来自灵魂深处的那一抹刺痛。这痛苦是如此的深刻而难以抑制,边云决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决儿你醒过来了?”边云决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他勉力将眼睛睁开了一丝,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背影,凤尾城的边城主,自己的父亲。

    不知为何,边锋也是浑身浴血。边云决被父亲背着,似乎对满身血腥气父亲还有一些不太适应,随之闭上眼睛,把头扭向另外一旁,轻声问道:“这是在哪里?”头此时此刻好像要炸开了一般,甚至边云决觉得把头劈开应该会舒服一些。

    边锋淡然道:“我们刚刚越过盘古大道,现在正在往十万大山腹地走。”

    边云决道:“哦。”两个人都没有一开始就提边云决所受的伤势。

    然而边云决探察了一下身体,便已明白,自己恐怕修为将会止步不前,甚至今后每日每夜都会承受痛楚,这无异于废人一个。

    更直接的,或许边云决连现在这一关都熬不过。

    边锋背着边云决,步履沉定,每一步都迈得极快极大。

    边云决看着昏昏沉沉,好像是要睡过去一般。

    边锋道:“我想起来一个故事。”

    边云决:“哦。”

    边锋:“我记得你送给敏敏丫头的链子上面有一颗鲛珠。”

    边云决想起了敏敏,清醒了几分,道:“嗯。”

    边锋:“我记得有个人跟我讲过这样一个故事,说鲛珠,其实也叫安息珠,海上的死神,时常手握鲛珠,在深夜的时候撑着小舟,飘荡在海面上,解救迷失在大海内的灵魂。他用鲛珠将灵魂吸取上来,然后将鲛珠抛了出去。鲛珠因为吸取了灵魂,所以闪闪发亮,而且漂浮在海面,与天上的星辰相映成辉。天上的星星同样在海面上有倒影,当我们数着海上星星的数目,比天上多出来的,就是那些人的灵魂。”

    边云决想到自己,从前和敏敏在一起的时候,有事没事的就会跟她讲奇奇怪怪的故事。没想到老爹跟自己,真像啊,说不定是遗传。这些不相干的话,此刻恰恰让边云决安心了下来。

    边云决问道:“谁讲给你听的?是娘亲么?”

    边锋道:“等以后,我再慢慢跟你说。”

    边云决沉默。

    从边云决因为痛苦、无意识的第一声惨叫之后,边云决再也没有因为痛苦而表现出丝毫的难受出来,甚至说话除了语气虚弱了几分,其它都与往常无异。

    边锋知道有多痛,他身上的血不是自己的。当边锋背着边云决狂奔的时候,一丝丝湿意渗到了他的身上。边云决的血不断的流到他的身上,如同鞭子一般,一鞭一鞭抽到了心里。

    “老爹。”边云决轻轻开口,仿佛再次变成了婴孩。

    “怎么了?”

    “我不会要死了吧?”边云决快要睡着了。

    “不会。”边锋说道。

    ******

    许多年前,中土洪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在这时候,先行者率先登陆了雏岛。

    云家在以前,原本是统治整个雏岛的皇族,云州城是其都城。

    自从妖兽出了十万大山,百城被妖兽各自围困,互相之间难以沟通,演化至今,百城之间,地位平等,互不干涉。

    云州城被雷家谋夺之后,雷家的掌权者倒是时常想要回复云州昔日的无上地位。

    而云家失去了云州之后,大有一蹶不振之势。云家人计划再建一都城,但谈何容易,将近二十年过去,不过徒有其形体。

    而云家子孙,也显现出青黄不接的态势,前后二十年,整整三代人,大才俊杰,竟无半个。

    有中土鸿儒游历至雏岛,认为云家之所以会如此,乃“积毒难返”之故。

    多少年的皇朝生涯,唯我独尊的超然地位,让云家人忘记了自己的本质。

    他们变得不务正业,或者说他们太过于自负,形成了自己的一套处世哲学,一套腐化堕落的行事方法,一切只为争权夺利,一切都能归于相互倾轧。

    事关如今云家的代言人云朝,其实有一个无人谈及的禁忌。

    云朝虽是云家正玄子孙,但却不是嫡长,排在他前面的有其大兄。

    其大兄名为云暧,也是一代风流人物,当年与边锋等人亦有浅交。虽是疏朗高俊之人,纷扰世事难动其心,但云家长辈早已将其定为接班人,日后要执掌云家。

    在云暧适婚年龄,云家为其精心遴选了一名世家贵女。迎娶这名贵女,既能保证云暧日后执掌云家更加得心应手,也为云家拉到了一个强援。这也是两家联姻长辈们的考虑。

    可是新婚之夜,在宾客主人无罪不欢的时候,有一个人悄悄的摸进了洞房。

    这人便是云朝。

    当云暧春风得意的走进房间,再失魂落魄的出来的时候,意味着事已人定,难有挽回。

    云朝竟然霸占了自己的嫂嫂。

    云朝何等聪明,他捏定了云暧不可能对自己下杀手,因为自己是他的好弟弟。所以他敢在现场等着大兄回来。

    云家长辈怒恨交加,然亦无可奈何,世家行事应有世家的方式,此事如果处理不慎,说不定会得罪亲家。

    所以最后不了了之,由云朝代替其大兄迎娶贵家女。

    云暧从此一蹶不振,游戏风尘,注定一生没落。

    外人难知究竟,只道是世事如流水,苍狗白云,岂能人定?

    此事云婉是知情者,彼时云婉在云州有大名,曾经组织过两次屏山围攻战,诛杀不少妖兽,时人称之为“女公子”。

    云朝曾经晦涩的向云婉表达过爱慕之意,云婉岂能听不出来?但不过一笑置之,她虽然可在帷幄之中运筹良谋,但真正倾心的是敢于陷阵破敌、深入敌境的义勇之士。

    边锋自从于云州城出手相助云老太爷,便与另外一个一同出手的云家子弟相见如故。那颗被云老太爷斩下的头颅虽然被妖异青年带走,但是两个人一合计,竟然要去把它再次偷回来。

    两个人最后误闯妖兽圣地,偷走圣灵木,不仅迫使妖族圣婴提前苏醒,还因为圣婴,妖兽之间展开争夺内战,妖兽由此无暇他顾,最后还因为内耗而元气大伤。

    小小一事,因为蝴蝶效应,导致后续不断,虽然以数言便可概之,但又岂能刻画其万分之一?

    这才是真正的世事如流水,苍狗白云,岂能人定?

    后来边锋与云衫情好日密,因为云家长辈反对,两人决定私奔。云婉找到边锋的时候,边锋断然拒绝了她。云婉情伤之下,下嫁给已有主妇的云朝。

    云婉自此也是心灰意冷,整天冷眼视人,既无复昔日的聪颖外慧,也没有显赫家世,可让云朝依凭。终于主妇难容,不得不远遁西南。

    在云可儿出生的时候,云婉甚至对自己粉雕玉琢的女儿有些微的恨意,她所期待的,原本是为心爱的男人生儿育女,而非这样一个表里不一、欺兄夺嫂的怪物。

    凤尾城惊变之后,云婉惋惜之余,内心也是渐渐平复,居住在距离凤尾城不远的北具坊城,十几年如一日。

    她既然爱得,那便等得。这便是她内心平复的根源。

    十万大山,横贯雏岛中腹,妖兽横行,常年渺无人迹。

    十万大山内,丛林遵守着最原始的生存法则。雏岛上的人类,在饱尝痛苦之后,终于学会了这一点,学会了武力至上。风!火!雷!土!四大修行法门,因为力量强横、霸道、猛烈,足以和妖兽争锋,以此盛行于世。

    人类和妖兽以十万大山为界线,渐渐形成微弱的平衡。

    盘古大道在十万大山的边缘,绵延漫长,连通了雏岛西南与中部。作为人类和妖兽势力平衡的标志,这条大道由人类占据着,沟通着岛屿四方的血液。

    云、边两家车队重新回到了盘古大道,也就意味着这段旅程,终于要结束了。

    云可儿穿着笨重的行军靴,跟着车队勉力前进。

    行军靴虽然不便,但是在丛林之中,却是必须之物。首先它可以防止毒虫的噬咬,其次在丛林之中,如果脚长期泡在泥沼雨水之内,那么不出三天,不等妖兽吃了你,你的脚自己也会腐烂,肉会从骨头上脱落。行军靴用兽皮精制,可以避免这种状况。一趟旅程,往往会消耗掉两双靴子。

    云可儿既不是铿铿男子,也不是修行之人,长途跋涉,其中的困楚显而易见。行军靴笨重如石,每一步都像是拉着云可儿的脚,让她别坚持了,停下来吧。

    云可儿呼吸粗重,汗巾润湿了贴身衣物,她咬着牙坚持。

    在她的旁边,有一辆由犀兽拉动的马车,她的母亲就在马车里面。

    马车的帘幕平静整洁。云可儿知道自己的母亲在里面,一定也如这帘幕一般,心无涟漪,闭目养神。

    因为母亲向来如此。

    不管是敦促自己读书的时候,还是教导自己学礼的时候,抑或是做其他任何事。母亲都如这般,古井无波,心无所动。

    云可儿喜爱雕刻,她曾经极用心极认真的雕刻了一方写着“似是故人来”的大石印,没有人教她,石头也是她在难得的出门机会里拾到的。她亲手将顽石磨得如美玉一般,然后一点一滴的雕刻、摩挲。在她心里,“似是故人来”是一个谜语,谜底便是“风”,吹风的风,摇花的风,翻书的风。

    然而母亲在看到她的石印之后,便教她刺绣。母亲教导的时候无悲无喜,平静依旧,但是云可儿却一连几次扎破手指,疼痛攒心。

    云可儿看不到长直叔叔,边云决和他父亲也一直没有回到车队。车队在边家父子走后还经历过两次妖袭,一次比一次猛烈,但竟然都被挡下来了。这其中,边家那个名叫长风的武士出力甚多,越来越多的人用敬佩亲近的目光注视着他。但是他却拉着一张臭脸,那道疤痕显得分外狰狞。

    因为长风精擅御风术,所以长直每每借慰问边家世子伤势之名前去接触,每次回来都摇头,但是云可儿却充满了希冀,期望真能得到边云决安然无恙的消息。

    云可儿疲累不堪,双眼渐渐模糊,这时候眼帘里出现了长直叔叔的身影。不知怎的,云可儿心下一松,身体前跌,晕了过去。

    云可儿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下营之时,她发现自己睡在马车里,而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母亲正在用湿巾为自己擦拭。

    云可儿的脑袋不适的歪向一旁,云婉看到她醒了,便停了下来,道:“饿不饿?”

    云可儿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云婉道:“知道我为什么罚你么?”

    云可儿道:“母亲自然有自己的道理,我不该私自外出,这不符合大家闺秀的仪礼。”

    “不对。”云婉摇了摇头。

    云可儿道:“边云决跟着我,身受重伤,边家人心怀愤愤,母亲以此不喜。”

    “天命人归,边云决受大道伤,那是他的命,又与我云家何干?”

    “母亲……”云可儿声音发颤:“难道没有解救的方法么?”

    云婉没有回答,而是说道:“边云决的母亲叫云衫。”

    云可儿问道:“她也姓云?”

    云婉道:“何止姓云?她是昔日老太爷的宝贝孙女,不顾家族反对,嫁到了凤尾城。后来凤尾城惊变,云家老太爷既已逝去,便无人护佑云衫,云家由此对此事冷眼旁观,没有出手援助。云衫身受伤病,生下儿子,不久便死了。”

    云婉顿了顿,云可儿听着,没有说话。

    云婉继续道:“边锋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边云决,自有其深意,那是对消逝之人的一点念想。斯人已逝,睹人忆往,边云决既是他和亡妻的唯一骨血,自然珍而视之。这次遭逢大难,他心中难保不怒发如狂。你说我罚你,但我却何必怪你?边城主其实是一个很偏激的人,当年人称贪狼,所谓狼,就是狡诈诡谲执拗者。要是边云决出事了,当然他怪的第一个人是他自己,但是你在旁边,说不定他会杀了你泄愤!”

    “母亲……”云可儿眼中蕴起了泪水。

    “而你背着我出去,要是出了意外,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该怎么去帮你?你与边云决一道,而与他并不那么相熟。世家子向来参差不齐,良少于莠。边云决的人品德操你如何得知?他是否会不怀好意?我罚你,是因为你不知道珍重自己。我罚你,是要你记住,原本是怕你出事。”

    “母亲!”云可儿呼唤着,扑进了云婉的怀里。

    云婉抱着她,轻轻的抚弄她的秀发。

    “母亲。”云可儿在怀中道。

    “嗯?”

    “你说边城主偏激狡诈,那你为什么会喜欢上他呢?”

    “他偏激如何,狡诈又如何?当年人人对云衫趋之若鹜,边锋纵然心怀仰慕,哪能仅凭真情,自是用了手段,堪称狡诈。呵呵,你倒聪颖。”云婉没有再说。知母莫若女,云可儿倒什么都看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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