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州城正在左镇的凶猛攻势之下,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按理说,贺锦、白旺、陈可新都是可担当大任的实干人才,以他们三人的精诚合作和全城军民的众志成城,居然犹且无法抗衡左镇的猛烈进攻。

    贺锦神色沉重,他刚来投奔闯军不久,便要承担起随州之战守城主帅的责任。一旦守城有失,他左金王、他左营的数千兄弟,又如何在闯营之中立身呢?

    贺锦和左良玉交手过不少次,他对左镇最大的印象,除了这支部队糜烂疯狂的军纪以外,就是他们活像只泥鳅,跑得极快,任谁都抓不住。

    但他却从未见过,左镇这群兽军会像今日这般不惜命!

    “贺兰,你带我的亲兵哨去北门增援!”贺锦还是担忧北面有失,咬咬牙痛下决心,命部将贺兰将他压箱底的亲兵哨都带去增援。

    但白旺的意见却和贺大帅不同,贺兰刚刚转身要走,便被一脸焦急的白旺抓住衣袖说道:

    “不、不!我们的中军兵马太少了,现在去增援北门,一会儿谁去增援南水门?水门的形势才是关键,才是今天的胜负手,左良玉一定会集中兵力以水门为突破点。我们的兵马不能调去北门,一定要抓在手上,以免南水门失守!”

    此刻左镇陆师已经全军发力,从三面环攻随州城,南水门同样遭到了剧烈的攻击。可是以贺锦的观察,南水门这次遭到的攻势,烈度同金声桓、左梦庚上一次发动的进攻是差不多的,他相信精通水性、善于水战的刘希尧,一定有办法撑住左良玉的进攻。

    贺锦摇头否决了白旺的意见,他依旧坚持将主要的机动兵力用于驰援北门:“左军对南水门的攻势,力量有限,和上一次进攻的烈度相当。刘希尧兵马损失很少,他上一次能顶住左军水师,这一次就一定还可以。可是北门已经是摇摇欲坠,左良玉集中了这么多火炮狂轰滥炸,又毫不吝惜兵马损失、伤亡,简直是玩了命在打。”

    城墙上的战斗愈发激烈,有十多段壕沟都已经被左军彻底填埋。好有好几处的城墙防线被突破了,多达近百人的左军猛将锐士登上城头,同守在城垛处的闯军刀牌手展开搏命的厮杀。

    几乎每一秒都有人从城墙上坠落下去,每一个呼吸间都有白刃挑起无数片血花。

    左军的重炮威力惊人,五斤、八斤甚至还有一些斤数更高的重型炮弹,不断砸在城墙上。一发下去,就是一片碎石和一个硕大的深坑。像纸片般被蹂躏如渣的城墙上,还插满了数千支、数万支的箭矢,密密麻麻,恍若城头上爬伏着一头巨型刺猬似的。

    又有一发炮弹飞中城垛,方向正接近贺锦和白旺等将领所在的位置。亲兵们眼疾手快,急忙飞冲过去,用身体将两位大帅扑倒,死死护住他们的要害,碎石飞溅。好在因为距离不算特别近,只有三四名亲兵轻伤,无人死亡。

    贺锦被这发炮弹惊出不少冷汗,他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下定决心道:

    “左镇的攻势太猛烈了,不用多想,左良玉今天一定把所有底牌都压在陆师上。他这是要硬碰硬,宁愿磕烂了满口牙,也要把咱们所有人都生吞活剥。老白,你听我的,就听我的!出了差错我来负责!贺兰,你现在立即去增援北门,将我们的亲兵和中军全部带去,时间不等人啊,快去快去,一定要顶住左贼!”

    白旺被一名亲兵扶持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右腿被一块飞石打伤,现在还在淌血,行动很不方便。老白的脸色相当难看,他断定左良玉肯定还会留有别的后手。

    左贼怎么可能转了性?他会打这样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仗吗?

    “贺帅!你是排阵使,你是节帅托付重任的主将,可我也是随州的牢城使,城防守备的安排,你必须听我一言!”

    白旺在闯军之中,素来以心思缜密、为人圆滑周全的形象,为人所熟知。连革左五营的贺锦都听说过闯军有个处事极周全的老白,可当事情到了关键时刻,当他的判断将关系随州全城无数军民性命的时候,当白旺坚信自己的意见才是正确的时候……

    他的身上便爆发出了一股令人骇然的气魄,这个年已三十、生了孩子,显得有些油滑周全的老将,对着贺锦瞪大了眼睛。他伸出手来将贺兰拦住,不许贺兰离开,借着走近到贺锦的面前——白旺的身材比贺锦矮小不少,眼睛只到贺锦下巴的地方。

    但这个小个子就这样直直逼视着贺锦,他断言道:

    “这一战左良玉非胜即死,他会把兵力全部集中在陆路吗?我们没有水师,水上才是左良玉最大的优势!左贼不是傅宗龙也不是汪乔年。咱们义军这些年来和左良玉交过多少次手了?贺锦!你怎么会这样低估左良玉!他一定会主攻南水门,预备兵力不能去北门,全给我调去南水门!”

    贺锦在义军中的资历、威望,不比李自成低多少。可白旺这时居然直呼他的姓名,那种慷慨昂扬的气势,一下子就镇住了贺锦,左金王已经有多少年没被别人这样逼视过了!

    白旺的鼻子尖儿几乎都要顶到贺锦脸上了,无奈中贺锦只能后退半步,压低声音,缓和道:

    “老白,你不要急,你不要太急。现在战局形势紧张,我们更要慎重行事。你这个人做事情一贯最谨慎,今天怎么这样子?这不大好吧。”

    “没有什么好不好的,现在形势已经很分明了。左镇的水师攻击力度很明显是没有出全力,到了这种时候左良玉还收敛实力干嘛?他这是要收紧五指、握紧拳头,给你来个狠的啊。我们若没有准备,事情失败,就要败在南水门上了。”

    白旺步步紧逼,誓不退让。贺锦也算和白旺交往认识过一段时间了,他从未见过这个小个子像今天这般坚定的表情,只能叹了口气说:

    “好、好、好,那就听你的。我把中军全部调去增援南水门吧。”

    他们两人说话间,又有好几发炮弹砸在了城墙上。闯军也随即开炮,还以颜色,两边炮战越打越凶,飞铅熔铁、玉石为墟,碎石飞迸、遮天蔽日。

    白旺看左金王服了软,也总算松下一口气说:“那就请贺兰赶紧带兵增援南水门。”

    贺锦摆摆手道:“不必了,既然老白你这么紧张,那还是由我直接带兵去增援。西门这边就交给你了。”

    不等白旺再做回答,贺锦便把披风一甩,带着贺兰等部将迅速步下城墙。白旺心想贺锦是久经戎马的义军老帅,有他和刘希尧一起协防南水门,一定万事无忧。

    可贺锦刚带兵下城墙不久,便调转了方向。贺兰心中一惊,不解问道:“老掌盘,我们不是要去南水门吗?为何要调去北边?”

    左金王脸色铁青,白旺意见坚定,他的意见难道就不坚定了?北门摇摇欲坠,现在不去增援,随州一旦有失,你老白是李来亨的心腹,不用担心什么,我左金王刚投闯军不久就吃这么一个大败仗,还有办法立足吗?

    “老白空长岁数,不长头脑。现在北门眼看着就要失守,南水门那里有刘希尧在,稳如泰山,我们还是去增援北门要紧。不要管老白的话了,都跟我走,马上!”

    此时白旺得了贺锦的保证,还以为南水门有左金王的增援,自然无虞。他全副精力都集中在了组织西门守御的事情上,攻战愈加激烈,包围又岂有暇余,再去分心关注左金王?

    不过也不怪贺锦如此担忧北门的得失,因为现在左良玉就在亲自坐镇北门。这回左大将军都把自己的剩余家丁,悉数投入下来进攻北门了!

    北门和南水门距离最远,左良玉是不惜一切代价要制造出平贼镇孤注一掷于北门的假象,来为金声桓创造唯一的战机。

    贺锦的援兵一到北门,本来摇摇欲坠、堪堪维持的战线立即被注入新血。抵抗力量大增,瞬间便把数十名抢上城头的左军家丁推下城去。

    可左良玉并没有为家丁的损失而肉痛,反倒是双眼一亮,他料定这是随州守军的预备兵力被调动了。

    “用兵之道,示之以柔而迎之以刚,示之以弱而乘之以强,为之以歙而应之以张,将欲西而示之以东。”左镇的副总兵李国英佩服道,“大将军用兵如神,声东击西,闯逆全为我所驾驭。”

    左良玉抚摸着胡须哼哼了两声,他想派一员将领去通知金声桓发动总攻,目光先是停留在儿子左梦庚的脸上。可是左良玉又想到左梦庚之前拙劣的表现,不敢用自己的全部家当来冒这个险,最终还是把这个任务交给了长跑健将马进忠。

    “去通知虎臣,水师总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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