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沅的身体僵硬了,一动不动。

    这件事应该是它的痛处,还是不要不厚道地戳了。乐越于是改口道:“你们是天庭封的护脉神,凤凰夺了你们的位置,天庭不管吗?到玉帝那里去告它们一状不就可以了?”

    昭沅用爪子紧紧抓住了床单。

    唉唉唉,看来这件事也是它们一族的痛处,也不再继续问了吧。

    乐越顿了顿,却又忍不住再开口问道:“所以你这次找洛凌之,是不是想让他谋朝篡位做皇帝,这样你们就可以打败凤凰,重新做护脉龙神了?”

    昭沅蠕动了一下,将脑袋从棉被中拔出来,红肿黯淡的双眼眨了眨:“洛凌之不是谋朝篡位,是凤凰要让别的人谋朝篡位改朝换代。”

    乐越瞪大双眼:“啊?”

    昭沅却又将头插回棉被中。

    乐越吁了口气:“好吧,问什么你也不肯说,我也就不再问了,反正你这种机密事情,我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站起身踱到窗边,天已经快要亮了。

    昭沅把头深深埋在被子中,紧闭着双眼。

    刚才乐越问的几句话都戳在它的心上,揭痛了护脉龙神一百多年来屈辱的老疮疤。

    没错,当年,它们是败给了凤凰,败给凤凰丢掉护脉神位置的,正是它父王。

    小时候,昭沅一直很迷惑自己到底应该算哪一种的龙。

    首先,它虽然是一条龙,但从出生起,就和全家一起住在又窄又小的小河沟中,父王母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七八条龙窝在一起,非常拥挤。

    而且这条小河沟,还是它母后的娘家表舅东海龙王敖广同情它们家无处安身,赠送给它们的。小河沟向东拐几个弯儿,就可以由一道宽阔的水域进入东海,那是敖广表舅公家所管辖的地方,浩浩荡荡,无边无际。表舅公居住的水晶龙宫更是金碧辉煌,随便一间殿阁,都有它们家整个儿住的地方那么大。

    表舅公在天上打个喷嚏,凡间便会乌云密布,电闪雷鸣,表舅公在云端吐口唾沫,人间就会大雨滂沱,昼夜不息。表舅公如果现出真身在海里翻个身,东海便能水面水底倒个个儿。

    像敖广表舅公这样的,才是龙神,最高等的龙。

    自己似乎也不是水龙和云龙,它们也都生活在宽阔的江海之中,自在逍遥,还会在平日行云施雨,泽润凡间,而且它们的鳞片,有青色白色红色等等,唯独没有像自己这样的金黄色。

    至于末等的龙精……

    昭沅刚懂事的时候曾经有一次问过父王:“我们是不是龙精?”

    父王立刻阴沉地眯起眼,胡须炸起:“再把我们跟那种下等东西扯上你就滚出去,别再喊我父王!”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各自蹲在角落里同情地看它,昭沅耷拉着脑袋默默退开,从此不敢再提“龙精”二字。

    如果三种都不是,那会是什么?它很疑惑,又不敢问。

    父王时常说:“咱们其实是龙神,而且是玉帝亲自封的龙神,最尊贵的那种。”父王说这话的时候,总是会半闭着眼睛躺在小河沟底柔软的淤泥中,用龙爪抚摸着胡须,幽幽地望着远方。

    但,父王说这句话的时候,千万不能在旁边提出疑问:“那为什么我们住在这种地方,不像表舅公那样?”

    如果问出了口,父王便会突然老毛病发作,在河沟中翻腾咆哮“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一面咆哮一面用力撞头一面用龙爪刨抓河沟底的淤泥,最后用淤泥将自己埋起来。

    昭沅有兄弟姐妹五个,它恰好是正中间的那个,上面一个兄长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哥哥和姐姐比它年长很多,弟弟和妹妹又比它年幼很多,它有时游出河沟去找鱼虾蟹蚌玩,但总被冷落,而且鱼虾蟹蚌们还会凑在一起,对着它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它却不知道它们究竟在议论什么。

    昭沅第一次到敖广表舅公家是它十岁的时候,表舅公的儿子摩霆表舅成亲,母后带着它们兄妹五个前去送贺礼,吃喜酒。

    西北南三海的龙王也带着贺礼和家眷前来道喜,四海龙王的儿孙中,都有和昭沅兄妹差不多大的幼龙,尤其是敖广表舅公的孙女泽覃表姐,既温柔又美丽,让昭沅忍不住想去亲近。

    但其他的小龙合起伙来欺负它,还不让它接近摩覃表姐。

    南海敖钦表舅公的龙孙泽瑞、泽思与西海敖闰表舅公的孙女泽瑚态度尤其倨傲,昭沅刚要穿过游廊向泽覃表姐处移动,就被泽瑞泽思合伙堵住去路,泽瑚伸手将它推了个趔趄:“喂,这里是龙王的子孙才能来的地方,你这只小泥鳅不要乱闯,再不赶快退下,我让虾兵蟹将们把你赶出去!”

    昭沅昂头分辩:“我不是小泥鳅,我也是龙,我父王也是龙王!”

    泽瑞泽思泽瑚都大笑起来,泽思大声道:“你的父王是龙王?哈!是什么龙王?小河沟里的龙王吗?哈哈~~”

    昭沅涨红了脸,泽瑚道:“整个龙族谁不知道你爹爹是龙中的败类,是最没用的龙,它被一只鸟给打败,丢尽了我们龙族的脸!现在我们龙族在凡间少了很多供养,凡人居然让凤凰爬到我们头上,低等的龙还被当寻常的牲畜来杀,这些全是你爹的错!你爹还把自己当成王啊,什么王?丢脸王!”

    昭沅气得浑身战抖,大声喊:“你胡说!”

    泽瑚扬起下巴:“什么胡说,不信你问你爹去,问你娘去,问问它你爹是不是龙中的败类,是不是丢脸王!”

    泽瑞在一旁扯泽瑚的衣袖:“算了算了,瑚妹,我们不要和它计较,我娘说了,它爹爹是个衰鬼,衰鬼的孩子就是小衰鬼,和它说话会沾上晦气的。走吧,我们去那边玩,离衰鬼远一点。”

    泽瑚斜了昭沅一眼,跟着泽瑞离开,泽思走了两步,又回身道:“喂,小衰泥鳅,你别靠近泽覃姐姐啊,你要是敢把衰气沾给姐姐我一定对你不客气!而且姐姐才不会理你这种低等的泥鳅!”攥起前龙爪示威似的挥了挥,转身去追泽瑞和泽瑚。

    昭沅怔怔地站了片刻,突然发力追了上去,扬起爪子对准泽思的脊背狠狠抓下。

    泽思嗷的一声龙啸,猛地回身,脊背上被昭沅抓出了几道血口,鳞片翻起,露出皮肉。泽思用龙尾狠狠卷起气旋,口吐水雾,两爪如钩对着昭沅拼头盖脸地抓下。

    泽瑚和泽瑞也被惊动,急冲过来帮忙,四条小龙扭打成一团,顿时天翻地覆。

    昭沅以一敌三,自然异常惨烈,待到长辈们匆匆赶来,将它们拉开时,昭沅已经遍体鳞伤,从头到尾,几乎没有一片完整的龙鳞。

    泽思除了被它抓伤脊背外,尾巴还被它咬了一口,泽瑞的鼻子被它挠破了两道,泽瑚的爪子和腰侧被它抓出了几条血口。

    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围住昭沅替它裹伤口,母后则弯腰低头,不断地对着泽瑞泽思泽瑚的爹娘和几位表舅公赔不是:“小儿顽劣,是我不懂管教,希望表舅表兄和嫂嫂们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它还是个孩子的份儿上,不要和它计较。”

    昭沅躺在水草上,心中异常委屈,为什么母后要道歉,要那么卑躬屈膝,低声下气,明明是它们的错,是它们辱骂父王,还骂我们是衰鬼是泥鳅。它要起身申辩,被大哥一爪子按回水草上:“你就省省力气,少给母后添乱吧。”弟弟咿咿呀呀地用爪子拨挠着它的龙尾,吧嗒吧嗒替它舔伤口,大姐叹了口气:“谁让咱们的爹,确实落魄了呢。”

    母后赔了半天的不是,泽瑞泽思和泽瑚的爹娘方才露出宽宏大量般的表情,施恩似的说了几声算了。

    泽瑚的娘搂着女儿向昭沅的母后道:“棠妹妹,我多嘴多说你几句吧,凡人有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叫做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想想你没出嫁之前,是何等的尊贵娇艳,四海五湖各大川中,有几位龙女比得上你的身份,你怎么就不长眼,非要嫁给什么护脉龙神。记得我当时就劝过你,说它们虽然也叫龙神,但和我们这种真正的龙神,是不同的。所谓的护脉,说句难听的,就是奉天庭的命令去保护凡人的守卫,谁料你嫁的这个,还是守卫中的败类,连那个小小的位置都被凤凰那种小鸟给夺了,变成了一条丧家之龙,连累我们整个龙族在凡间都体面全无。但大家都宽宏大量,没和你们家计较。你看看你现在,只能住在一条小河沟里,爪子也粗糙了,鳞片也黯淡了,哪里还有当年娇艳的模样?就连生的儿子,都尽得它爹的真传,不懂道理,没用又狂躁。唉,我看在眼里,都不禁替你伤感!”

    昭沅气得差点又从水草上爬起来,连按着它的大哥龙爪都在颤抖,大姐瞪起眼睛道:“喂,老姑婆,你说得太过分了吧!”弟弟蹭在昭沅身边,噗噗地对着泽瑚的娘吐水泡:“老姑婆……啵,老姑婆……”

    泽瑚的娘斜瞥了它们一眼:“看,我说的没错吧,不光是儿子,女儿也这样,大的小的都一样,都和它们老子一个样儿。”

    总算敖闰表舅公开口说了一句:“你也适可而止了吧,说得太过了。”泽瑚的娘方才悻悻地住了口。

    昭沅看见母后挺着脊背,口气却依然很谦和:“多谢沁姐姐替我操心。是我不懂管教孩子,这次是昭沅错了,我回去会好好教它,让它懂道理,知礼仪,明白什么是真的对,什么是真的错。至于嫁没嫁错郎,我不知道,但我从未后悔选择了辰尚做我的夫君,它住宫殿享祭祀受凡间众人叩拜时我跟着它,它住小河沟变成同族口中的丧家之龙我依然会跟着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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