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还是一片灰蒙蒙,引路的启明星还悬于西山。周沉领着商人们唤起还在睡梦之中的马夫伙计,不管他们如何不情不愿,软硬兼施的要所有人爬起来赶路。

    大雪稠密,天地一片苍茫。天亮时,又刮起了风,尽管大家都裹着厚厚的皮袄绵衫,可斗大的冰雪无孔不入,从脖颈处钻入衣服里面,真是寒气透骨,冻彻心扉。

    地上大雪盈尺,车轮七扭八歪难以前行,掌鞭,车夫和商人肩扛手推,拼命驱赶着骡马,到了中午,所有的人都筋疲力尽,再迈一步都难,商队停在了原野上。

    明亮而毫无暖意的太阳高高挂在天上,阳光照在无垠的雪地上,反光刺得人两眼发花,躲在大车旁边匆匆吃点干粮的伙计们一脸疲惫,领队周沉领着众商人使劲的鼓动他们,甚至悬以巨赏,也不肯再往前一步。

    周沉嗓子沙哑,却还是不死心,撕扯着嗓门大声吼道:“伙计们,此处离燕山不远了,大家再加把力,商队一定能够在大雪封山前赶到燕山。我周沉在此感谢大伙儿了。”

    一个筋疲力尽的马夫倚在车旁,有气无力道:“周领队,俺们都是独孤商队的人,吃的是独孤商队的饭,用的是独孤家的钱。这一路上商队待俺们都不薄,俺们心里都有一杆秤,商队的好,咱们品的出来。要是还能走,不用您多话,大伙儿就豁出这一身力气来,可是、、、、俺们真的是走不动了。”

    李晟道踏着厚厚的积雪深一脚浅一脚从前边回来了。他的眉毛胡子都被风雪刮成了白色,一身臃肿的羊皮袄裹在身上,就像是一个圆球。

    他见了周沉,摇摇头,叹口气道:“不成了,现在不仅是这些马夫不愿走,而且越来越多的商人跟着卢领队叫喊着要返程回去。”

    周沉一张黑脸拧成一团,浓眉竖起,重重哼道:“这些只会添堵碍事的家伙,难道不知道商队若是半途返程会让整个商队蒙受巨大的损失吗?”

    众人默不作声,商队所面临的困境他们都是束手无策,此时也不愿给正在火头上的周沉当出气筒。

    李晟道摇了摇头,转头一瞥,冷不丁见韩旭正站在一旁,心想这小子头脑瓜子灵,说不得能想出什么办法解决商队眼下困境。随即开口道:“韩旭,你过来。”

    韩旭听见李晟道喊他,当下也没多想,走到李晟道身边,笑道:“李叔,你喊我有什么事情啊?”

    李晟道脸上挂着无奈笑意,道:“你这小子脑瓜子灵活,而且嘴巴子也厉害,想想办法说动这些马夫伙计,让他们尽快赶路。现在这雪越下越大,时间可再也耽搁不起。”

    韩旭满脸错愕,随之而来的是苦笑,:“李叔你真是太瞧得起我了,你们这些长跑突厥的人都束手无策,我哪有什么办法。”

    “诶,我是说你嘴巴利索,让你想个法子劝马夫赶路。”李晟道显然是走投无路之下,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这个让他有些刮目相看的少年身上。

    韩旭茫然的看着横七竖八的车马骡子,筋疲力尽的伙计。在他眼里,伙计们这几日冒着风雪肩扛手推,拉动车马,做的事比骡子还累,现在骡子都快要口吐白沫了,何况是人呢。

    过了半晌,他还是摇头道:“伙计们太累了,他们能够撑到现在完全是商队许给他们五倍报酬所激发出来的潜能,如今商队若是要想继续赶路,只能减轻他们的负担。”

    “哼!你这小子说的倒是轻巧,如何减轻负担?难不成把货物都扔了?让我们跑到突厥去喝西北风?”卢明与王亮领着一群商人从远处气势汹汹的赶了过来。

    韩旭一愣,道:“卢领队,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只知道你不是商队里面的人,商队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外来人指手画脚,现在我有重要的事和周领队商量,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待在一边去。”

    “你、、、、。”李晟道经过这几日与韩旭相处,对他印象极好,见卢明在大庭广众下这般侮辱他,性子平和的李晟道居然怒意陡起,想要出口反驳,却被韩旭拉住。

    韩旭心中也是怒气滔天,可表面上却风平浪静,若无其事的对李晟道摇了摇头。他知道不管李晟道怎么看的起自己,都不会真的为了他与卢明彻底闹翻。卢明是商队的副领队,而自己在商队只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孰轻孰重,作为商人的李晟道不可能不知道。

    卢明见韩旭做了缩头乌龟,轻虐一笑,转头对着周沉,拱手道:“周领队,如今大雪越下越大,眼看着燕山就要大雪封山了,而商队的马夫伙计们都已经筋疲力尽,撂下挑子不愿再走,这趟突厥易货怕是走不了了。”

    “哼,你什么意思?不到最后一刻,商队绝对不能放弃。”周沉也不再摆好脸子给卢明看,硬梆梆道。

    卢明却是不以为意,冷冷一笑,他对独孤门阀十三家商队的总领队一职早已窥探已久,可这么多年来一直被周沉霸占着,他一直心有怨愤,如今凭着这次商队突遭大雪,受到重创的机会,他有十成的把握将周沉撂下马,抢到总领队的职位。

    “我什么意思?周领队你应该很清楚,如今商队被困于这个原野上前进不得一步,难不成我们停在这里坐以待毙?或者说周领队有什么办法解决眼下困境?”

    “商队还没有陷入绝境,伙计们是幸苦了,拉不动车马。那商队就停下来歇息片刻再上路又有何妨?我相信只要大伙儿一起努力,齐心协力,我们独孤商队一定能够克服眼前的困境,一定能够在大雪封山前到达燕山。”周沉都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些苍白无力,但他还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周领队,你何必自欺欺人?”

    卢明指着一旁的车马伙计,冷笑道:“你看看,这些一身疲倦的伙计们,如何还拉的动车子?好,就算他们歇息片刻,恢复了气力。可那大车下的木制车轮已经完全陷入了积雪之中,骡马力气有限,车上又载有重重的货物,在厚厚的积雪里面根本转不动,若是强行走下去,用不了多久,车轴都得扭断。”

    “这、、、。”周沉嘴巴子拧住,实在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卢明言之凿凿的话。

    卢明得意一笑,:“而且如今大雪下个不停。最乐观的估计,燕山最迟后天封山,而以商队现在的速度,最少还要三天时间才能赶到燕山外围。这样的话,商队是无论如何都过不了燕山的。”

    周沉脸色铁青,双手握紧,显然被卢明呛得气恼不已。

    卢明不以为然,继续咄咄逼人,:“既然商队已经不可能到达突厥,商队里面的众多商人与我商议准备半道返程,我慎重思考了半天,也是觉得商队与其在此坐以待毙,不如听从众商人的意见,扔下些不重要的货物,返回大隋,将商队的损失降到最低。不知周领队觉得这个法子如何?”

    这时卢明身后的许多商人也嚷嚷着道:“是啊,商队已经到不了突厥了,不如返回大隋,这也胜过所有的货物都打了水漂,一点本儿都捞不到。”

    商人们这么一闹,一旁的伙计也起了哄,顿时整个商队炸开了锅,叫喊着返回大隋。

    可周沉还在坚持,一张脸像是一块黑炭,双眼瞪得老大,粗糙的大手缓缓地滑倒肋下的长刀,紧紧握住刀把,牙齿里蹦出一段话,:“卢副领队,你别忘了,我才是这个商队的领队,我说的话才能决定商队往哪走。我再在这里对你重复一遍,商队还没有陷入绝境,现在必须继续前往突厥。”

    卢明被周沉的气势所慑,朝后猛退一步,王亮与几名刀客心里一紧,连忙握住肋下长刀,朝前走了一步,将卢明护住。

    卢明身旁站着几名刀客,不再怕周沉,皮笑肉不笑道:“周领队,你莫动气,我知道你才是这商队的主事人,你的话我自然要听,可商队半途返程乃是众多商人的意见,你总不至于不管不顾吧?更何况如今伙计们都不愿意继续走,这又如何是好?”

    周沉一张黑脸涨得通红,正所谓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在这种情况下,他再也不能凭着领队的职位压住卢明。

    卢明见周沉吃瘪表情,心里越发的得意,道:“周领队,商队继续前往突厥也不是不可,只要你有法子说服这些亏了老本的商人,还有这些筋疲力尽的伙计。”

    “这、、、。”周沉嘴角蠕动两下,一股颓然无力的感觉在心里冒出,脑子里竟是想要放弃。

    卢明看周沉表情,得意一笑,知道他再也不能阻止商队返程回大隋了。

    他转身对着商队众人大声吆喝道:“依周领队之意,大家原地稍作歇息,等下商队准备返、、、、、。”

    “且慢!我有办法让商队度过难关。”

    一声轻喝,阻断了卢明的话,众人皆是一惊,抬头朝声音所发之处望去。正是那不知何时蹲在车轮旁的韩旭发出的声音。

    “你这小子,又来搅局。”卢明被韩旭打断了话,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详的预感。

    李晟道一喜,连忙追问:“有何法子倒是快些说来。”

    韩旭站了起来,:“我这个法子,或许可行。”

    “什么或许可行?我早说过你不是商队之人,商队之事轮不到你来插手。”卢明冷冷的道。

    “卢副领队,不管他是不是商队之人,只要能够解决眼下困境,又有什么干系?”,周沉见事情有转机,心里又有了希望,拂手阻住卢明,走了两步,急切道:“韩旭,你有什么法子尽管说来。”

    韩旭淡淡笑了笑,不理会卢明:“额,大家听说过一种在叫做雪橇的工具没?雪橇就是北方苦寒地带用来在雪地上运输货物的工具,我们可以借助雪橇拖拉货物。”

    “雪橇?”众人迷惑不解,李晟道诧异道:“你所说的雪橇真的能在雪地上行走?”

    韩旭暗自纳闷,难道这个时候还没有雪橇?他能够突发奇想记起雪橇,也是拜卢明所赐,刚才卢明说车轮深陷雪地里面,根本转不动。他灵光一闪,突然想起雪橇在雪地上不会陷入雪地里面,而且还能驮拉货物。

    韩旭耐心的把自己的想法向众人说了一遍,可他们的眼神中都是怀疑的目光。尤其是卢明,嘴里还冷笑道:“你说的什么雪橇怎么可能拉的动这么重货物?走一走还不散了架?”

    “散不散架,一试便知。卢副领队你无须多虑。”

    韩旭笑着反驳道,只是在‘副’字上故意咬字咬的极重,深深戳中卢明的痛处。

    “韩旭脑子灵活,想必他的法子能够帮助商队解决眼下困境,这就先试试吧。”周沉虽然心里没底,但眼下他不能自乱阵脚,也只有死马当作活马医,外行当作内行用。

    周沉领头,带着伙计,在韩旭的指点下,卸了骡马,卸下货物,最后将所有的车子都破坏掉,车轮,车轴都拆掉,整个车厢翻过来,车辕和契板被竖着固定在空车的低下。

    许多商人看到这番模样,皆是垂头丧气,两眼发直,嘴里喃喃的道:“商队完了,这次的货物怕是真的都要打水漂了。”

    卢明与王亮两人脸上的笑意却是越来越浓,周沉把车子弄坏,没有马车拉货物,商队想往前都不行,商队停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原野上,损失只会更大,周沉要承受的罪责更多。在卢明的心里,独孤门阀十三家商队总领队之位已经是囊中之物。

    周柯这年轻小生显然是未见过世面的家伙,对韩旭说的雪橇十分好奇,跟在他后面不时搭把手。

    李晟道对韩旭很有好感,可这时也不由得连连叹声,这小子平时脑瓜子灵,今儿个咋出这馊主意呢?

    韩旭擦了擦脸上的汗,忙前忙后的指挥着,额头上汗水涔涔落下,他的脑袋在雪地里隐隐冒起了雾气。

    大家忙碌了半天,当所有的车子都拆装完毕,又重新翻整过来,把货物堆上去,用绳子捆缚紧货物。当用一根根纤绳拉住车板子前端时,大多数人终于看出了一些门道。

    爬犁,是北方民族发明的一种运输工具,最初,世居北方冰雪苦寒之地的名族发明了与现代滑雪板极为相似的运输工具。此事由唐宋时期的远游家发现后还记载了下来,不过并未引起中原汉人的广泛关注。此时还是大隋时期,汉人根本还没有见过运输工具。

    然而这些东西他们或许想不到,却不意味见到了也不知道他的用途。一见这些东西被放在雪地上,摞好货物,留出纤绳,明眼人一看就明白了这么做的目的和他的用法。

    商人们又惊又奇,伸着脖子瞪着雪地上的雪橇爬犁,惊叹道:“这小子还真是厉害,竟想得出这样的法子,可是、、、、这、、、能成吗?”

    “唉,不管成不成,我们还有选择的机会吗?”李晟道摇头叹气道。

    待一切准备停当,天色已经黯淡下来,风更大了,雪花也絮絮扬扬飘洒起来。

    周沉站在上风口,对着聚拢过来的商人伙计们大声道:“现在咱们距离燕山不过三日路程,一场大雪将咱们阻在这儿,就这么放弃,我相信不仅是我,就是连诸位也是不甘心。马车是走不动了,可如今我们有了这雪、、、、橇,只要大家再加把劲,我们一定能够在三日之内到达燕山。”

    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运输工具的伙计们议论纷纷,七嘴八舌的道:“离燕山少说也有两三百里路,这家伙能成吗?”

    “仓促之间,也只有这个法子。能不能成,大伙们都要努力去试一试。”

    “周领队您嘴上说得好,这么大的雪,走路都难,一路上还要拉纤绳,那还是人干的活儿吗?”

    伙计们的骚动声越来越大,周沉压不住,转头对着韩旭道:“你对大伙们说说这雪橇的用法吧。”

    韩旭跳在一块大石上,站在上风口,望着吵嚷着撂挑子的伙计们,深吸口气,用最大的嗓门喊道:“大家给我安静了,现在退是死,进是生,谁他妈不想找死就给我安静。”

    这一吼声随着风飘出老远,一下子把所有人都震住了,所有人惊疑的看着韩旭。这个才来商队不久,见人就是一副笑脸的少年,现在突然变得凶狠,有些难以接受。

    韩旭望着安静下来的人群,伸出两根指头,吆喝道:“我说大伙儿退是死,进是生,有两点理由。”

    “其一,如今商队的所有车子已经全部被打烂了,想要把货物拖回大隋是不可能了,大伙儿若是还想着拍屁股半道溜走,弃整个商队于不顾,商队所有的货物必然全部葬送在这大雪里,独孤商队的巨额损失谁来承担?谁又有能耐承担?”

    “你?你?还是你?”韩旭钳指指向身前俩伙计,他们心中一慌张,急忙朝后退开,低下头避开韩旭锐利的眼神。

    韩旭继续喝道:“大伙儿都是吃独孤家的饭的人,应该知道独孤商队拿钱卖命的规矩,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一个个屁股上的屎都没有擦干净,也别他妈的想溜号。”

    “其二,就算你们跑回大隋,独孤商队还会要你们吗?你们丢了铁饭碗,家里的娘们孩子谁养?难不成让你家娃儿找个有钱有势的后爹,在你的暖炕上睡你那娇滴滴的翘媳妇?如今大隋正在和高丽开战,以前仗着独孤家的权势,官府不敢抓你们充兵做马前卒,可被独孤家解雇后,你们还有什么倚仗?还不是被官府抓去当高丽大棒子的活靶子。”

    韩旭的话在风中飘得极远,伴着雪花若隐若现,显得极有威慑力。

    伙计们被他的话彻底给唬住了,聚拢一团,呆呆的看着大石头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而站在外侧的卢明与王亮两人,皆是恶狠狠的瞪着韩旭,眼睁睁的看着这小子再一次坏了蓄谋已久的计划,却不能阻止。

    韩旭深吸了口气,乾指挥向雪橇,用最大的嗓门喝道:“路就在自己脚下,不想死的给我拿出十二分气力来。燕山就在前方,现在大伙儿就是骡子是马是畜牲,你们的心里想想炕上的娘们,想想挡下毛还没长齐的娃儿,想想拴在裤腰带的脑门儿。给我豁出这条命也一定要在大雪封山前赶到燕山。”

    韩旭说完,跳下石头,奔向一个雪橇,把一根纤绳搭在肩上,使劲抽了下已栓好纤绳的大骡子,喝道:“走啊!”

    李晟道堂堂五尺男儿,心里忍不住泛酸,二话不说疾步奔去,拉起另一根纤绳,与他并肩站着,将纤绳挽了挽,也绷在肩头。

    韩旭使劲抽打骡子,嘴里道:“这雪橇刚拉时沉,只要速度快了起来,就会越来越省劲儿了、、。”

    周沉脸红脖子粗,像喝了一坛子酒,振臂高呼:“挡下有咕噜的,都给我使出窑子里睡姑娘的劲儿来,等过了燕山,好日子等着咱们,若是燕山真的封了山,大伙儿直接咔嚓得了。”

    “上啊,咱们豁出这条命了。”众伙计与商人在生死攸关的刺激下,惰性全消,无论是兽性还是血性,全给激发出来,红着眼睛,一拥而上,把纤绳箍在肩膀上,迎着凄厉彻寒的冷风,迎了上去。

    一步一步,深浅不一延绵不绝的脚印刻在雪地里,似在诉说着,人为了生存,可以不顾一切!

    凄美的雪花漫天飘零,一群粗砥而疯狂的男人渐渐消失其间,雪地上的脚印逐渐被冰雪覆盖,千里无垠的雪地上在凄清的月光下如梦如幻,好像这一切只是个梦。

    燕山!就在不远的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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