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宫人侍从擦了一把冷汗,庆幸一向喜怒难测的祁王陛下没有大发雷霆,只让派人暗中保护。

    这边出了宫的两人一跳下马车,就见街上果然热闹,车马行人络绎不绝,歌楼酒馆当街林立,商铺、小贩更是应接不暇,心中雀跃,立即如脱了缰的野马,奔腾着撒欢去了。

    青禾在漠西的时候经常会遇到些西域来的商旅车队,交谈多了才知道,原来在这些异国人眼中,大祁临邑有着说不完的旖旎、道不尽的风流。

    它虽是一个新生的只有短短十七年历史的国家,却以兼容并蓄、宽容开放的姿态,迎接各国商旅广纳天下英才。不同于北方姜国千百年底蕴造就的浑然天成的保守华贵、东边宋国临海而生出的小桥流水般的婉约多姿、西南边陲陈国丛林山峰环绕下的奇伟瑰丽,这个新生的王朝流露出的更多的是勃勃的生气和吞吐八方的豪迈。

    如今在临邑街上体验了一把,倒觉得那些商旅赞赏得也算属实,只是没见过其他三国的都城,不知又是何种风情,心中便生出几分一览天下繁盛、古今风物的豪情,正这样陶醉着便被流朔轻车熟路地领进了一家酒楼。

    “要说这十七年前啊,那真是至今想起来都觉得如梦如幻……”楼里的说书人正讲着前朝传奇,二人点了酒菜也支起耳朵听起来。

    “谁也想不到,存在了五百年的楚国能在一场普通的边界战争中风云更改,被祁国所取代;更想不到,城府万千的九殿下斗赢了太子,到最后反落得个寝殿自焚的下场,更累及楚国五百年的宗庙基业一朝尽毁。”

    说书人语气腔调拿捏得极到位,言语间缠绵唏嘘之意不尽,就连她这个身份尴尬的人听了都觉得心中动容。

    前楚国的往事,她不甚了解,成者为王败者寇,楚国五百年的辉煌阜盛不过是史书中沉寂的寥寥篇章,但楚国国灭后无数深宫红颜、宗室王族、朝中大臣追随楚王而去的各色故事她倒是从传奇本子上得知过一二。

    遥想当年,落日霞光里汉乐宫火光如泣,几多悲切复妖娆。

    摧了画栋,折了雕梁,满目瓦砾残垣掩尽前朝阜盛、收却风流清骨。

    临邑城内百姓亦自发穿起缟素,一时之间满城皆白,仿佛春日飞雪。

    “我看真正开放的是你们祁国,这样的言论也不禁?”白瓷杯置于唇畔,流朔殿下露出嘴角一抹深长笑意,好整以暇地等着对面人的反应。

    “十七年前四国内战争不断,尤其楚国国内的夺嫡之乱、姜楚的边界之争更使民众疲于战争。而祁国建立后,谢相轻徭薄赋、与民休息、选贤任能、开埠通商,仅几年祁国经济、军事实力就超过了前朝。更重要的是这十七年里祁国都未主动参与任何战事,反观前朝和其他三国,为了开拓疆土而征兵役、夺农时的现象屡见不鲜。

    “于百姓而言,最重要的便是安居乐业。当年他们一身缟素怀念的不过是楚国曾经的阜盛与安定,如今祁国鼎盛更胜前朝,百姓还有何眷恋,祁国又何须作庸人自扰之态?

    “且言论一事越是明令上禁止,越是暗地里活跃。谢相正是深谙这一点,才一直不曾禁止过民间言论,反而收到了想要的效果。你看这些人,或抚掌而笑或垂眸沉醉,不过是为了其中某一段风月故事罢了,哪里还有眷念之意?”

    思及此,青禾的敬重之意又添了几分——谢郇是心中承载得了天下江山百姓万民之人,隐忍无言十几年只为一朝国泰民安换得天下归心。

    而十七年前那段往事里,她的父王、现在的祁王东方既望,还只任姜楚边界之战的大将军,那梦一般的旧事,民间是这样口耳相传的——

    那场最初看起来不值一提而最终改变了四国格局的边界之战大约只打了半年,楚国便已稳操胜券,但最后时刻东方既望却倒戈相向,与姜国里应外合攻到了楚国皇宫。

    而后,东方既望只身走进楚王寝殿,密谈一个时辰后带着楚王已自尽的消息走出。

    然后就见汉乐宫升起冲天的火光,映着西天的落日分外妖娆。

    就在姜国以为东方既望会答应当初息战割地的条款时,东方既望又带军队连夜偷袭姜国大营致使姜国惨败。

    后来,东方既望称帝,改国号为“祁”,年号“祁化”。

    祁国建立后,百姓对前朝多有眷恋,又对东方既望弑主杀君的行为颇为不满。

    东方既望任前楚国丞相谢郇为相,采取各种与民休息的政策,大力发展生产、止战通商,使祁国国力更胜前楚国,国泰民安中百姓也就渐渐忘了前朝种种。

    “据说,当年的风将军其实和当时还是九殿下的楚王有过一段情,这事你们知道不?”喧闹的酒楼因这一句话霎时安静下来。

    众人的目光无一例外地都投向一楼大堂中央青灰色布衫的年轻人。

    那少年本正和桌上几人拼酒,听到说书先生说起前楚国的夺嫡之争,想起他那二十多年前曾混迹过军营的老爹的醉话,一时起了显摆之心,本想添油加醋说上一说,却没想到引来众人如此反应。

    “你这年轻人休要在这儿浑说,仔细回家你爹扒了你的皮!”一花白胡子的老头厉声教训了起来。

    人群中立刻有附和者,“前楚王宠爱璧月夫人是人尽皆知的事,而祁王陛下和王后一起出生入死多年,感情甚笃,你这编排得也太离谱了!”

    这一番话,众人都觉得十分合理,方才心中腾起的几分怒意都化作了对年轻人信口胡说之言的不屑,一边啐了几句,一边又吵吵嚷嚷地推杯换盏去了。

    流朔呷着酒笑嘻嘻地听了许久,懒懒道:“大祁人都这般懂得怜香惜玉,真是招人喜欢。”

    青禾眸光游离在满堂食客中,似在自言自语,“不管是楚国波谲云诡的夺嫡之争,还是祁国初建后的内外交困,这里坐着的每个人多多少少都经历过。正因为曾经一起走过,所以如今才更为感念。”

    怀想着颂央宫深夜不灭的盈室烛火,不禁喟叹了一声,“这十几年明面上看是谢相一人鞠躬尽瘁撑起大半个祁国,可暗地里从没少过母后的推手。”

    纵马山河换作了解甲归政,楚国的战场辗转成祁国的朝堂,白衣轻缓的女子褪去血染的衣衫换上深宫滟服,继续踏上那条无常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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