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第三天,年玉暖依旧翻来覆去无法入睡。翻身起来,在楼下打了车,去最近的酒吧。5天前,她收到了庄思华的请帖,一时犹如五雷轰顶。庄思华自幼与她相识,两家人除了明面上的企业合作,私下里也是至交好友。两家父母都算开明,没有给孩子定下什么婚约,皆抱着一副放任自流的姿态。庄思华从高中就开始追在她身后,追了足足五年才抱得美人归。两个人在一起两年,然后她不声不响出国了,又是三年。前两年,她还不时收到庄思华的各种信件,email和短信,后来,就渐渐消了声。半年后,寄来的就是请帖。

    在一起的时候觉得他太孩子气,不够成熟,迟迟不愿意答应结婚。她总觉得,要让他再成熟一点,再放纵迁就她一点,像小说里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男主角一样,她才能放心把未来交给他。可是,他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失去联络才半年,斯人另娶,旧情成空。

    曾经他们的笑谈是那首《锦瑟》,明明有彼此的姓名,却诉说的是一段追忆。他笑说,哪怕此情成追忆,只要她回头,他一直都在。当时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哦,对了,她说,没有谁一直在原地等的,承诺最后也只是承诺而已。没想一语成箴,他们最后真的没有以后。

    年玉暖问自己,悔吗?应该也是悔的,只是她不肯承认。她有她的骄傲,不问他怎么不等了,也不问他将和谁共度余生。

    夜更深了,她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辛辣的液体顺着喉咙抵达深处,在胃里灼烧着,蒸发成一滴接着一滴的水珠,从眼眶落下来。这不是她,她从来不曾这么狼狈。她这么想,却停不下自己面前的酒杯。就好像身体里住了另一个人,失去了身体的控制权,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身体喝的热了,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步履凌乱。

    风很大,她努力维持优雅,长发在空中飞着,遮盖了眼睛。

    夜晚的霓虹很美,透过发丝的间隙,满目尽是五彩缤纷,叫人眼花缭乱。她开始分不清来来往往的是车流还是天空坠落的星,直到听见刺耳的鸣笛,清醒的一瞬,近在咫尺的是一辆刹不住的卡车。

    时间像静止了,她清楚地听见血液倒流进心脏的声音,她闭上眼睛,疼痛却迟迟不来。

    时间不是好像停止了,时间的的确确停在这一秒了。

    “你悔吗?”她听见有一个声音问她。“悔?不,我早知深情无望,又怎会奢望。”

    那个声音笑了:“你又如何得知?”

    “你看,明摆着,再多深情也敌不过时间蹉跎。”

    “不,他自始至终用情至深,只是你从来不知而已。”

    年玉暖没有说话,她是不信的。那个声音似乎明白她的想法,竟也随着她的沉默而沉默。时间又开始流动,她尚未感觉到疼痛,就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四下里看过去,就只有茫茫一片的白雾。她呆滞着,直到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本来,你是应该离开的,但是我让你看看你死亡之后他会如何吧。”

    年玉暖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声音的样子,白须白髯,仙风道骨。

    年玉暖没有再说话,默默跟着这个神仙一般的人物走向白雾中隐隐闪现的白光。

    她看见了那个本来不应该出现的人,庄思华。他正在布置婚宴的现场,脸上洋溢着幸福,直到接到一个未知的电话,手机落地,笑意龟裂。八尺男儿捂脸失声痛哭,嘴里反反复复念着两个字,阿暖,阿暖。她恍恍惚惚地飘过去,想着拍拍他,可是手却穿过他的肩膀,扑了个空。她自嘲地收回来,终是人鬼殊途啊。然而他这般难过又是何必呢?从此他会有娇妻爱子,而她只是个早逝的故人而已——直到她看清了婚宴现场的海报,才突然觉得世事弄人,那是他们。嘴里,尝到了咸涩的液体。原来灵魂也会哭的,是吗原来从一开始就是她一直在挥霍,一直在逃避。原来这都是她一手造就的一切,用着她一直坚持着的自以为是和不肯认输的骄傲。她突然就冷静了,脸色近乎冰冻。

    “你是什么人?”她问。

    “司命。”

    “呵,司命,我的命是你写的?”玉暖嘲讽地一笑。

    “不,你的命是你自己写的,我无力替你更改,我算过你的命格,只得八个字:镜花水月,九世桀骜。”

    “那你来又是为何?好奇?还是来看一场笑话?”年玉暖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自己都听不出,她现在的声音是有多绝望。

    “不,都不是,其实你还是一直都喜欢自说自话。你知道你们错过了多久吗?”司命摇摇头,脸上是一直未变的慈祥。“算上这一世,已经八世了。”

    “什么意思?”

    “万物自有其法,已经结束的,就结束了,可是你知道,每一次的选择都能延续向另一个结局,那个结局,你没有选择,就还能改变。你想改变吗?”

    “改变?改变什么?”

    司命指了指还在痛哭的男人,说道:“他已经为你承受了八世情殇,三魂六魄就只剩一魂尔尔。前世因,后世果。他每一世的心愿只有与你来世再见,所以,下一世他还是逃不过一劫。大约也是幸运吧,下一世就真的再没以后了。所以,我把选择给你,而你,要改变么?”

    “你不是说已经结束的,就结束了吗?”

    “可是你还有选择啊,你可以选择另外的结局啊。”司命笑了笑,“你知道天道吗?天道允许的轮回,仅限完整的魂魄。他每一世执念都颇深,竟瞒过天道,化形为魂。只可惜执念毕竟是执念,极限也不过是两魂六魄。“

    “为什么?怎么会这样?他一直情深至此吗?我…我要怎么办?”年玉暖失神地看着地面,喃喃。

    “重新选择啊,或许你重新选择的结局中,能保存下他的一魂一魄,或者是执念凝聚的假魂魄,总之,无论真假,聚齐了丢失的两魂六魄,他还是能继续轮回不是吗?你答应吗?”

    年玉暖苦笑了一下:“都是我欠他,如何能不答应?”年玉暖抬头看着司命的眼睛,又重复了一遍:“我,答应。”她话音要落的刹那,似乎看见司命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转眼又不分明了。

    “那便去吧,一世又一世地回去重新选择,放下骄傲,爱情里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对错胜负。”

    年玉暖恍惚地看着眼前的白衣仙人悠悠地扬了一下广口的长袖,从雾里隐去了,接着,她自己也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亭台楼阁,水波潋滟,泛舟湖上,双人对弈。白衣老者赫然就是司命。他对面坐着个鲜衣怒马的青年,眉心有一颗红莲状的朱砂痣。

    “司命,你见到她了吧?”

    “见到了。”

    “决定了吗?”

    “毕竟是我的徒儿,助上一助又有何妨。”

    红衣青年抿唇不语。

    “我心知你也是担心的,且放心吧,自有缘法。”

    青年缓缓叹了口气:“我输了,就此告辞。”

    司命目送青年踏水离去,低头看着棋局中自己已被将死的红子,面色有些心虚,微不可闻地念了一句什么。他只希望,等一切都结束之后,她不会来找自己算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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