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争直直地看着莫执念,沉吟半晌,悠悠道:“或许当年莫老确实视我为主、视我为君过……但孤可以肯定,这三、四年来,莫老心中的君,绝非是我……既然你我早已非君臣,何必编一段瞎话自欺欺人?”
    莫执念的手在颤抖,人也在颤抖,他知道,再无转圆的可能。
    这时,酒席已经布置完了,酒菜不多,四个菜一坛酒。
    但莫执念满意了,他慢慢平静下来,微笑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份上……老朽再纠缠于此,就是令殿下为难了……不说了,那说说别的吧,殿下以为可好?”
    吴争肃容,抬手邀道:“莫老请!”
    莫执念呵呵一声,从桌上捡起筷子,向吴争邀道:“长夜漫漫……不妨边吃边谈,殿下不会怪罪老朽放肆吧?”
    吴争摇摇头,抬手取过酒坛,亲自为莫执念斟了一杯酒。
    莫执念笑着谦让道:“咦……怎敢当殿下为老朽斟酒?”
    话是这么说,莫执念连手都没动。
    “怎么说,莫老都是长辈,做小辈的给长辈斟酒,有何不可?”吴争倒完酒,慢慢放下酒坛。
    莫执念惊讶地看着吴争问道,“殿下为何不替自己倒上……难道是担心老朽下毒对殿下不利吗?”
    吴争摇摇头,“酒菜碗盏是孤自己带来的,就算是中毒,也怪不到莫老头上。”
    “那殿下这是……?”
    吴争悠悠道:“……孤若一饮酒,怕是陪不了莫老到天亮了!”
    莫执念突然手剧烈地抖动起来,老眼中滚落一颗浊泪。
    他听懂了吴争的意思,八年的交情,却在最该有福同享之时,结出了最不堪的果实,谁也无法在喝酒之后,看着当年旧人,就这么死在面前。
    莫执念有些哽咽了,“殿下说得对……是老朽做错了……!”
    可说到这,莫执念突然一抹眼角,端碗大声道:“可老朽无悔!”
    说完,头向后一仰,饮干碗中酒,“殿下可知为何?”
    “莫老请讲。”
    莫执念轻叹道,“想当年,老朽向殿下效忠,心里确实是想着与殿下结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老朽心中断定,以殿下之能为,假以时日,必定前程不可限量……可惜,老朽猜中了开头,却猜不到这结局……!”
    吴争微微皱眉,心中有一种隐隐不适感。
    “老朽只是个商人……商人逐利无可厚非。”莫执念继续道,可言词变得犀利起来,“老朽为辅佐殿下,可谓呕心沥血、倾尽家财……这,殿下不否认吧?”
    吴争点头认可,再次为莫执念斟上一碗酒,莫执念取来饮尽。
    他抹了下嘴巴,“可老朽只是个下人……虽掌管着财政司,却一直是布衣白身……拿着不足以与友小酌的薪俸,却为殿下做着日进日出斗金的买卖……殿下可知老朽的苦楚……莫家近支就有数百号人,算上旁支、远支,那就得二、三千人……这一张张嘴,可都得吃饭……敢问殿下,老朽可有愧对殿下?!”
    吴争摇摇头,为莫执念斟上第三碗酒,莫执念依旧取来,一饮而尽。
    吴争放在酒坛,道,“孤可否插一句?”
    “殿下请讲!”
    “……莫老转贩江南军工坊所产火器,数目应该远超过马士英向清廷私贩之数,所得之回报,不可谓不丰厚吧?”
    莫执念点点头。
    “令郎以莫家之名,控制军工坊材料、物资采买,垄断运输以牟取暴利,可否属实?”
    “属实!”
    “孤率军北伐,却突然粮草、火器弹药补给不上……其中原因应该与莫家脱不了干系吧?”
    “是……老朽承认,若北伐提早成功,莫家就很难在殿下眼皮子底下敛财了。”莫执念平静地说道。
    “莫老暗中布局低买高卖商会股票,牟取暴利……在三次杭州府商会股票暴涨暴跌中,都不少莫家人的身影,可属实?”
    “属实!”
    吴争颌首,道,“孤说完了……莫老请!”
    莫执念微微一哂,“老朽说过,商人逐利,无可厚非……殿下也说过,付出便须有回报,所以,老朽并不以为,此做错了什么……想吕不韦当年亦是如此!”
    “吕不韦没有得到善终!”吴争轻叹着提醒道。
    “可吕不韦权倾朝野过……人固有一死,有一日,足矣!”莫执念激动起来。
    吴争有些惊讶于这老头的精神。
    莫执念带着一丝气愤和不甘地瞪着吴争,“莫家二、三千族人……老朽身为家主,倾全族之财力辅佐殿下,到了,殿下贵为吴王,而老朽依旧是布衣白身……让老朽情何以堪?让老朽如何面对族人指责?”
    说到这,莫执念指着吴争道:“可就算那时,老朽亦没有想害殿下……哪怕到了此时,老朽依旧没有对殿下生加害之心……老朽只是想得到老朽和莫家本该得到的一切!”
    吴争抬手,准备给莫执念斟酒。
    莫执念抬手阻挡,“殿下已经为老朽斟过三碗酒……殿下情义,老朽领了,但事不过三,老朽自己来!”
    吴争没有坚持,莫执念自己开始倒酒。
    吴争叹息道:“莫老可知……方才孤所言之事,孤的岳丈希声先生,数次向孤禀报……卧子先生更是指名道姓,参莫老七大罪状……可孤终究没有狠得下心来,孤知道,这些年确实有愧对莫老和莫家之处,特别是……做为本王侧妃的生父莫辰博,未能得到他该得到的尊荣和爵位……所以,孤一直没有想动莫家的念头……想着,这就算是对莫家的一点补偿吧。”
    “……孤原本以为,以莫老的阅历和城府,应该明白事情终究有底线,可孤没想到的是……连莫老也会越陷越深……莫老可知道,孤为何不为你请封官爵吗?”
    莫执念将第四碗酒饮尽,道,“殿下请讲。”
    “从古至今,德不配位皆为灾难!”吴争正容道,“莫老也自知自己仅是一介商贾,若突然跃居高位,再加上掌控财政司,位高权重……莫老啊,非孤不想让你和莫家坐享尊荣,而是孤在刻意压制莫家,为的,无非是让莫老最后……有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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