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此时已是数九寒冬,下过一场雪后,天地白茫茫一片,整个长乐宫便成了粉妆玉砌的世界。

    因苏太后喜梅,所以长乐宫内种了大片红梅。而大雪过后,红梅竟也不惧严寒,一朵朵争先恐后地开放了。

    若是站在长乐宫上方粗粗看,便见粉妆玉砌的世界里乍然突现一片红梅,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恣意怒放。望着那片傲然开放、不惧酷寒的红梅,便觉得虽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心中也不免添了一丝暖意。

    但寒冷毕竟还是寒冷,并不因心中的暖意而改变。

    在长乐宫穿行的小黄门虽个个身穿棉衣,裹得比粽子还肥,但脸上依然挂着紫红,若细细看去,便会发现,他们那一双牙齿也在不自觉的打颤,而他们的双手,通红肿大,竟都生了冻疮。

    “哎哟,狗奴才,你瞎了眼了,哎呦,好疼啊……”

    小黄门苏礼是刚刚进宫的。在冬季,庄稼本来就没有收成,又恰恰赶上皇帝陛下御驾亲征,所以今年的赋税就比往年格外多了些。而苏礼家中又极为贫苦,父亲实在交不起赋税,便将他卖进宫来。

    苏礼刚刚进宫,规矩还不是非常熟悉,加之他要禀告的又是十万火急的事,一时速度便大了些。而当他看清自己撞得竟是太后面前的贴身宫女飞音,便知自己这次闯了大祸,忙跪在一旁,低头认错。

    飞音揉揉被撞的生疼的膝盖,口中骂了几句脏话,见苏礼规规矩矩地跪在面前,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便气呼呼地又骂了几句,直到自己心中舒坦了。才乍呼呼的说道:“还不快去,等会太后发怒了,看谁能护得了你!”思索一番,复又拉住前行的苏礼,“你是新进宫的吧?和太后讲话声音要轻,语言要简练,太后不喜欢话多的宫人。”

    苏礼的眼睛带着笑,说:“你是个好人。”

    等苏礼走远了,飞音才回过神来,无奈一笑,“好人?我是吗?真真可笑。”

    “你说什么?!”

    跪在地上的苏礼身子抖如筛糠,复一抬眼,便见苏太后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眼角挑起,直勾勾的盯着自己,忙将身子又放低了一分,耳边顿时响起苏太后那尖细的嗓音。若耐心听去,便会发现,苏太后的声音中透着三分痛苦,三分绝望,三分怀疑以及一分的怒气。

    飞音刚刚提醒过他,要他记得在太后面前不要多话,但人总是会因一些心理,比如恐惧,比如着急,忘却自己应牢记的事。“太后娘娘,北凉那边传来消息,陛下战死疆场,龙体已运至玉门关,不日就会抵达长安。”

    他看见苏成君的嘴角慢慢扬起,最终勾成一个灿烂的微笑,只是那笑容里藏着苏礼看不懂的凄凉,再后来便是听见太后一声没有感情的“哀家知道了,你下去吧”,便起身离开。

    连苏礼也不太相信自己可以这么幸运,易怒的苏太后竟然没有迁怒于他,不得不说,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众所周知,当今太后与皇帝陛下并不是母子。武帝征和二年爆发巫蛊之祸,戾太子与卫皇后皆被杀,而最终武帝查明戾太子与卫皇后是被人诬陷,于是武帝亲率八十一卫去钩弋殿剿杀罪魁祸首赵夫人,并建思子宫怀念仁德的戾太子。武帝虽杀赵夫人,但立其子刘陵为帝,即楚昭帝,并派左将军上官杰和大司马大将军苏光辅政,而苏光女成君即为昭帝皇后。昭帝早逝,无子,大司马大将军苏光于是迎立戾太子刘据子刘寻为帝。而这一年苏成君二十三岁,刘寻二十五岁。

    刘寻称帝,改元本始,即楚宣帝。宣帝尊昭帝皇后成君为太后,其妻袁氏为皇后。

    宣帝为感念苏家恩德,封大司马大将军苏光为博陆侯,并领尚书事,一时之间苏家煊赫非常,人人争相拜见,就连同为武帝托孤大臣的上官家也望尘莫及。

    宣帝本始三年,大司马大将军苏光因病逝世,其子苏显袭其爵位。

    宣帝本始五年,北凉进犯大楚朔北。太后嫣然一笑,曰:“北凉猖獗,帝可御驾亲至,以帝之威势,定可踏平北凉,全胜而归。”帝笑,曰:“朕自取凉帝首级,以博太后一笑。”

    袁皇后用她那温柔的手轻轻捏着怀中婴儿粉嫩的小脸,在母亲的逗弄下小婴儿发出甜脆清亮的笑声。

    怀中的小婴儿年纪小,全然不知因父皇驾崩而面临的险境,而袁皇后早已在深宫之中浸/淫多年,自然明白这隐藏在光明背后的魑魅魍魉。

    在苏显与苏成君的怂恿下,陛下御驾亲征,不幸遇难。而今陛下的子嗣只剩真儿与广陵王,广陵王为苏成君与陛下私生,当初苏光在世时也没能给广陵王安排个名正言顺的身份,只假托是宫中宫女所生。那如今……如今即使苏显欲立广陵王为帝,也必然会遭到上官杰一派人的反对,两相对横下,他们肯定会立真儿。只是真儿……

    袁皇后低头,温柔而带着慈爱的眼神望着怀中的刘真,而刘真似乎也感受到了母亲的注视,立刻给了她一个灿烂的微笑。

    真儿有千般好万般好,也抵消不了她作为女儿身的事实。陛下遭奸人算计,不幸遇难,若是江山再落入苏氏手中,九泉之下的陛下想必是万万不会瞑目的,为今之计只有……

    “云姑姑——”

    “皇后娘娘……”声音由远及近,有如慈母般温暖,听了莫名的会感到心安,抬眼望去,眼前的宫人三十出头,因在宫中生活多年,眼角已有了细纹。而这些细纹长在她的眼角,仿佛并不会显老,反而为她添了些许柔和感。

    她从风雪外踏入,步履有些急,她似乎又想到什么,在殿门口停留了片刻,才走近袁皇后。

    袁皇后见了,眼睛有些湿润,“云姑姑,你又何必与我见外。”

    “娘娘,您刚刚生产完,奴婢若是传了寒气与你和公主,那可就是天大的罪了。”

    袁皇后的声音有些哽咽:“在这波云诡谲的皇宫之中,有你,我心甚安。因着陛下驾崩的消息,真儿降生的消息还没有上报,云姑姑就劳你去太后那走一趟吧。旁人,我信不得。”

    云姑姑会意,握紧袁皇后的手,似乎想通过手的温度给袁皇后度以力量,“娘娘放心,奴婢定会做好。娘娘还是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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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哥哥,皇后生了个儿子呢。”长乐宫内,一袭素淡衣袍的苏成君画着精致的妆容,眼角流着媚光,朱唇轻启,满脸笑意地望着阶下的中年男子。

    “这皇位,”她眼角勾起,莫名一笑,“……要传给她的儿子么?”

    “自然。”阶下的男子笔直地站立着,如一棵松,刚劲挺拔。原来,他便是苏成君的长兄,现任大司马大将军、博陆侯苏显。

    苏成君缓步下阶,步履摇曳,裙裾生姿。明明前一瞬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瞬,暴雨疾至,“我想问为什么?胥儿不也是陛下的孩子么?况且胥儿还是我们苏家人,为什么呢?我的好哥哥?”

    面对妹妹的质问,苏显表现的极有耐心,“成君,苏家不比往常,今日的苏家早已不是父亲在世时的苏家了。这几年,上官家势力增长很快,朝中很多权柄早已被其瓜走;而今,帝王党势力也逐渐壮大,若不是陛下战死疆场,恐怕他们早已成为与苏家和上官家相匹横的一方。所以,与其立个非议大的皇帝,不如立个温顺的、可任我们控制的。”

    苏成君仿佛想到什么,忽又燃起了曙光,“我们不是还有赵家吗?”

    苏显摇摇头,语气颇为语重心长,“赵家早已不是赵夫人在世时的那个赵家了,自巫蛊之祸,赵夫人被杀后,赵家虽没被武帝灭族,却也是江河日下,早已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那竟是没有可能了……”苏成君喃喃说道,那语气,竟像是对未来失去了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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