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奶奶乍听了家里生意要受影响,便觉得眼前仿佛一黑似的。虽是妇道人家,也知道镇守太监的厉害,若是真被马太监盯上了,一个秀才顶得甚用?心里越想越虚,哪还有心思琢磨打首饰,只在椅子上呆呆坐着。

    半晌,帘子响了一声,却是宋端云走了进来,笑嘻嘻地依着母亲坐了:“娘,这是怎么了?”

    “啊?没,没什么。”宋大奶奶看着女儿粉白的脸颊,心里又是高兴又是发愁。

    “我方才在厢房里写字,好像听见爹说李家,李家怎么了?”

    说起来像把闺女嫁给太监这样的话,根本是不应该跟未出阁的女孩儿说的,只是宋大奶奶就生了宋端云一个,说起来比跟丈夫宋振还要亲近,因此架不住宋端云追问,还是吞吞吐吐地讲了几句。

    宋端云已经十四岁,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了,闻言立时红了脸:“李家怎么——”

    宋大奶奶就叹了口气:“说起来是不该——不过,李家闺女就是在家里,也一样是守寡……”说到这里,她猛然醒悟这守寡不守寡的话可不能跟女儿说,连忙咽住了。

    宋端云却没仔细听母亲说什么,只道:“那咱家怎么办?我听说送了好些个礼物过去,花了许多银子,难道就都打水漂了?”

    宋大奶奶叹了口气道:“那有什么办法呢?你二叔这不是又想法子去了么。只盼着你爹今年能考中就好了,有了举人的功名,哪怕中不了进士也能谋个官做,到时候,怎么也好些。”

    若说刚嫁入宋家的时候宋大奶奶还盼望着宋振一举成名天下知,那么如今过了十几年,她已经完全不再指望宋振能中进士,只盼着他中个举人就是侥天之幸了。举人也能当官,虽然得从八九品的县丞之类熬起,但那也是个官呀。倘若能谋个好缺,带着她们母女去了任上,就是这边家里有什么事,她也不怕了。

    这话也触动了宋端云,想了想便道:“娘,我看爹下场前,咱们去庙里拜拜吧。”

    “行。”宋大奶奶稍稍一想就同意了,“只是最近镇子上乱糟糟的,还是稍等些日子,等安生些再去。”

    “也不知道这白莲教到底抓到了没有。”宋端云随口说着,拿过桌子上的一盘鲜莲蓬剥起来。

    “可别剥坏了指甲,叫丫头来弄。”宋大奶奶立刻抢了过来,一面心疼地拿着女儿的手看,一面道,“谁知道呢,只是听说城门口还有人守着,那多半是还有没抓到的。”

    母女两个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几句话,话题就渐渐又转回过些日子的秋裳要选什么料子,做什么式样上去了,把李家和马太监都扔到了脑后。

    长房可以不在意,宋襄那里却不成。他找了本地两三个人牙子,想买个十五六岁的年轻女孩子,可是十几天过去,却没什么进展。

    “二爷——”刘牙婆眼看自己挑的人又被全部否了,不由得苦了脸,“二爷看看,这两个都是能干的,在大户人家调理了四五年了,针线又好,模样也不错……”

    一般人牙子买卖的人口里头,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就少。普通人家这么大的女孩儿,多半都已经嫁了出去;倒是从别家发卖出来的丫鬟有这个年纪的,宋襄却又看不上。刘牙婆跑了两趟,却都没能做成这笔生意。

    宋襄看了看那两个女孩儿,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身条已经长开,眉眼也清秀,说起来也颇拿得出手了。可他看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再生得齐整点的?”

    “二爷,这,这已经生得不错了……”刘牙婆苦着脸,“二爷还要生得更好的,这也实在难……”这宋家二爷难道是要纳妾不成?

    “若不然,我替二爷到那小户人家去寻寻?我那妹子就是做媒婆的……”刘牙婆试探着问。

    宋襄却烦躁地摆了手:“不要。算了,辛苦你跑这一趟,以后再说吧。”他这是给太监送人呢,但凡日子过得去的人家,有几个肯像李家一般,把女儿往火坑里扔的?

    两个丫鬟自觉生得不错,却被宋襄挑剔生得不好,不由得脸上都露出幽怨之色。宋襄看了,也只有叹气。

    李家的李素莲是妾室所出,生母是李老太爷在外做生意的时候带回来的,据说是苏杭一带有几分名气的清倌人,相貌自然是极好的。李素莲随母,十二三岁上就生得十分艳丽,李家挑来挑去折腾了好几年,就想着奇货可居,能攀一门好亲事。

    只是李家日渐衰落,高门大户也不肯与他家结亲,最后将李素莲与附近县里一家茶商的儿子定了亲事,换了一大笔聘金来供生意上周转。

    可惜那茶商的儿子实在短命,才订了亲事没一个月就病死了,李家还不出那聘金,只得让李素莲在家中守了望门寡。若不然,这么一个漂亮闺女,只怕他家早拿出去又换钱了。

    但不管怎样,李素莲不说有十分颜色,在这景德镇上也是少有的漂亮姑娘,又有个还算体面的娘家。宋家要给马太监送人,只能是外头买来的,身份上就不够体面,若是容貌又不如李素莲,马太监又何必舍李就宋呢?

    宋襄坐在那里,只觉得两边太阳穴崩崩地跳着疼,不由得闭上了眼在椅子上靠着。忽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口进来,直走到他背后,一双软软的手落在头上,替他轻轻按压。宋襄觉得头上松快了许多,半睁开眼睛看了看,却是在书房外头伺候的丫鬟三彩。

    三彩今年十六,相貌只算个清秀,身条却是已经完全长开,玲珑浮凸,纤秾合度。她娘原是伺候过柳氏的丫鬟,柳氏去后就被宋襄派去了厨房,算是个肥差,如今闺女又进来当个丫鬟,也是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还能拿半两银子的月钱。府里下人们偷偷议论,都说这是沾了已故的柳氏的光。

    “如今天气正热,太阳也毒,二爷出门也该仔细些,本就辛苦,再晒得头疼可怎么了得……”三彩细声细气地说,十指在宋襄头发里穿梭。

    宋襄随口嗯了一声:“你倒仔细。”他头疼虽不是因着晒了太阳,但三彩这话说得却十分的贴心,说起来他后娶的这个杨氏,成亲十几年了也不大会说这样的话。

    “奴婢是伺候二爷的,自然要仔细些。外头小厮们都是晒惯了的,也想不到——奴婢给二爷做了一顶凉帽,一会儿交给小厮们,二爷出去好遮遮阳。”三彩依旧是细声细气的。少女的声音清脆而甜润,跟刚下来的新鲜果子似的。

    宋襄不自觉地就舒了口气,淡淡地道:“你有心了。爷这是累的,倒不为多晒了太阳。”

    三彩却悠悠地叹了口气:“这家里都指望着二爷,二爷可一定要自己保重才行。这些日子镇上乱糟糟的,又是抓白莲教又是来了新的官儿,奴婢听我娘说,李家守望门寡的那姑娘又要嫁人了?”

    宋襄到底是做了这些年生意的人,三彩这话说得好像闲话似的,可这几天家里进进出出的有牙人来往,哪里能瞒得过下人的眼?三彩分明就是来说李素莲这事的。

    到底是个丫头,心思还浅,说了几句话就漏了底子。宋襄心里明镜似的,脸上却不动声色:“是听说有这么回事。”

    “她不是守寡的吗?夫家就让她嫁?”三彩睁大一对杏眼,满脸的不解。她相貌平平,只这一对眼睛生得好,又大又圆,睁大的时候就透着一股子娇憨劲儿。

    宋襄漫不经心地道:“如今要嫁的那一家有权有势,原来的夫家也不敢说什么。”挑唆李素莲原来订亲的那一家出面,这法子他早想过了,无奈李家如今要攀的是马太监,那一家不过是商贾,就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出来闹腾。

    “谁家有权有势要娶一个寡妇?”三彩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奴婢听说,当初李家姑娘订亲的那家,本来是好好的一个儿子,才订亲就病死了,都说是李家姑娘命硬,生生把人家克死了。还说李家原本生意做得好好的,就是打从这姑娘落地,那家业就一点点败下去了。这样的人,娶回家去不怕被冲克着了吗?”

    宋襄心里一动,抬眼看看三彩,慢悠悠地说:“这话说得……虽然有些刻薄,倒也不无道理……”这法子阴损了些,可没准就管用。马太监也许不在乎李素莲是守寡之身,但绝不能不在乎李素莲克家克夫。他的权势来之不易,若是因娶妻被克了,就算李素莲再美若天仙也不成。

    三彩还是一脸懵懂的表情,点头说道:“是呀,听起来怪吓人的,李家姑娘这八字也许不好呢……”

    “行了。”宋襄摆摆手,不让她再给自己按摩,“你这手果然巧,爷这会儿觉得松快多了。”想了想,随手摸出两个小银锞子扔给她:“拿去打根簪子,看你这头上光秃秃的,到了年纪也该打扮打扮。”

    三彩接了银锞子,掂一掂足有二两重,别说簪子,连耳环都能打上一副。若单是赏银子也就罢了,宋襄却是让她去打首饰,还说该打扮打扮,这里头的意思……

    三彩胸口砰砰乱跳,强忍着欢喜道:“爷的头发有些散了,奴婢给爷再梳一梳?”

    自杨氏入门,连生了两儿一女,子嗣繁盛,所以宋襄房里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宋襄生得好,又掌着宋家的生意,下头的丫鬟们颇有心动的,只是找不到机会。三彩自忖有柳氏的情分在,且自己比之杨氏还多一分颜色,早有了这个心思。今日难得机会,自是要牢牢抓住。

    宋襄拿眼睛掠了她一下,也就由着她去拿梳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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