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踩踏在历天城的青砖上,发出阵阵闷响。
    为首一人,
    一身白孝,
    胯下貔貅缓缓前行。
    准备迎接的一众官吏,在见到这一幕后,通通沉默了,之前预备下的热闹喜庆以及一些吉祥话,也都没了用武之地。
    历天城的百姓,原本对这位平野伯是很感兴趣的,一半是因为这位平野伯的战功经历,另一半则是因为大楚公主。
    他们是晋民,自是没有那种自豪感和与有荣焉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看热闹。
    然而,
    在见到这一幕后,
    历天城百姓仿佛又回忆起了两年前,靖南侯夫人突然亡故给整个历天城所带来的恐怖压抑。
    没有人敢上来阻拦,大家只敢远远地观望着。
    历天城太守廖现并未出现在这里,以他为代表的那一批历天城真正的高官权贵,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平野伯奉诏入京,他们是知道的,但平野伯入京路上,不应该经过历天城才是。
    他们自恃身份,没必要赶着趟地去城外迎接,若真做了,其实不是表达“感情”,而是捧杀。
    但,背地里,太守府的管事已经订好了历天城最好的一家酒楼包场,打算为平野伯接风的。
    然而,在得知平野伯率亲卫孝服入城后,那名管事的又去了酒楼,取消了今晚的预定。
    傻子都清楚,
    今晚,
    不适合饮宴。
    队伍,行进于历天城之中,最后,在原靖南侯府前停了下来。
    靖南侯府的门匾,还挂在那里,曾经有一段时间是被摘下来换成过“靖南王府”的,但后来因玉盘城外杀俘之事,陛下削去田无镜王爵。
    军中可以不讲究这个,照旧称呼田无镜为王爷,而且一个比一个喊得欢;
    但历天城的官面上,这门匾,确实得换。
    门口的两尊石狮子,还在那里,倒是没有动过。
    毕竟,这里是靖南侯的府邸。
    动一块牌匾还好说,要是继续动里面其他的,那谁都得掂量掂量。
    毕竟,
    靖南军还在,
    靖南侯本人也还在,
    还没到墙倒众人推的时候呢。
    郑伯爷翻身下马,身后骑士也一起下马,靖南侯府外围两侧,站着不少百姓和官员,还有历天府的衙役在紧张地维持秩序。
    大燕前八百年,以马上守家国,现如今,正在以马上争天下,行伍中人的身份,本就有些超然。
    再加上郑伯爷身上的多重身份,更是超然中的超然。
    所以,没人阻止,也没人敢询问,大家伙只能默默地看着。
    马车帘幕被掀开,一身白素的熊丽箐走下了马车,很是安静地走到郑伯爷身后。
    靖南侯的大门,是闭着的,门口,有一众甲士在看护。
    侯府内,有靖南侯夫人的灵堂。
    很长时间以来,
    并没有一个确切的靖南侯府,
    田家,不算;
    南望城里的那一座宅子,也不算。
    历天城内的这座府邸,靖南侯倒是住了挺长时间,但本来也该不算的,但里头,有杜鹃的牌位。
    郑伯爷拾级而上,
    两侧石狮子身上,似乎还在散发着那淡淡的血腥味,这一股冥冥中的味道,让郑伯爷有些上头,甚至脚步,都有些发飘。
    门口甲士不等吩咐,主动开门。
    随即,
    分成两列,对着郑凡单膝跪下来:
    “参见平野伯爷!”
    “参见平野伯爷!”
    自靖南侯挂帅东征后,就未曾再度回到历天城,对于这些看守府邸的靖南军士卒而言,平野伯,是自侯爷走后第一次入府的客人。
    郑伯爷和公主一起入府,后方亲卫也一齐跟上,待得大家进入后,门口甲士重新闭合上了大门,握刀而立。
    本该是万物复苏繁茂的季节,但侯府内,却显得很是冷清。
    侯爷离开时下令,侯府内,不得打理。
    其实,
    从杜鹃死的那天起,侯府,就从未打理过。
    甚至连那座灵堂,也是当初的模样。
    灵堂后面有个小院,
    院子里,
    有一座坟。
    是的,杜鹃的坟,就在府里。
    世间很大,大半个晋地都是靖南侯打下来的,但其妻子,却没有一块可供安息之地。
    燕京的田氏祖坟,虽说还在,但显然是回不去的。
    郑凡在灵堂前的门槛上坐了下来,
    记得当日,自己策马入历天城,进入侯府时,靖南侯就坐在这里。
    也就是在那一日,田无镜一夜白头。
    是是非非,谁对谁错,其实很多东西都较真不起来的,再复杂律令条文,也无法判尽这世上繁杂之事。
    很多事,本就无法分对错,也分不出一个道理。
    分来分去,大家还是根据自己屁股上的这张椅子,所以,不要去顾及那些虚伪的庄严,就从自己屁股下的椅子出发,一切的一切,也就清晰了。
    “相公,我去上柱香。”
    郑凡点点头。
    公主走入灵堂上香。
    郑凡则继续坐在那儿。
    这一坐,就一直坐到深夜。
    期间,公主过来给郑伯爷披上一道披风后又安静地离去。
    其实,
    郑伯爷和杜鹃之间的关系,算不得多么好,最早时,也就是帮密谍司做过一些事见了几面,再之后,也是因为她和靖南侯的关系,郑凡厚着脸皮喊了几声“姐”。
    坐在这儿,
    为杜鹃追思哀悼这么久,对于郑凡而言,太矫情了。
    郑凡追思的是侯爷,
    还记得在天断山脉里,侯爷向自己询问一些育婴的事。
    那时,郑凡从侯爷身上感知到了人味。
    早年,
    世人都认为靖南侯是为了富贵荣华个人的官位,才违背人伦自灭满门,但等到靖南侯一场场大胜之后,世上很少有人再说这类的话了。
    因为很显然,为了个人荣华富贵的话,自己造反当皇帝不行么?
    东方四国,军中将领英杰无数,谁敢真的站出来说一声自己肯定比田无镜更会打仗?
    再者,
    田氏,
    本就是大燕一等门阀。
    “唉。”
    郑凡摇了摇头,
    继续坐在那里。
    今夜的月光,带着晕,铺陈下来,水银泻地。
    郑凡侧了侧脸,看向身侧,仿佛可以看见和自己一样坐在这里的侯爷,头发雪白。
    “何必,又何苦呢?”
    郑凡的脑袋微微低垂下去,
    他,
    睡着了。
    ……
    历天城太守府,廖现坐在自己书房内,在其身前,坐着一众历天城的高官。
    从颖都来的通报,比平日里晚了一些。
    最早的一封,肯定是直送入京的,而其余各部之间的交流,自然会滞后。
    午后,平野伯已经入了城。
    黄昏时,颖都的事情才传进历天太守府。
    这时,
    历天城招讨使小心翼翼道:
    “平野伯,不会也是到咱们这里来平叛的吧?”
    在座的大人,
    有人想要笑,但却笑不出来。
    因为他们忽然想到,可能颖都的同僚们,当时也是这般笑的。
    大家只能面面相觑。
    最后,
    廖现开口道;
    “调动城外燕军大营一半入城,剩下的兵马,分为两部,警惕晋军营;
    命城外晋军营参将以上将领入太守府,就说本官,要设宴犒劳他们。”
    “是,大人。”
    “是,大人。”
    不管怎么样,总归是有备无患了。
    廖现拿起鼻烟壶,吸了吸,摆摆手,道:
    “都散了吧,各部各衙门,回去再好好整饬一下,不出事还好,一旦出事,谁的衙门出了事儿谁就拿官帽去负责。”
    ……
    和历天城内外的调动和紧张不同的是,
    这一夜,
    郑伯爷虽说睡坐在门槛上,
    但倒是一觉好眠。
    醒来后,
    伸了个懒腰。
    这时,
    瞎子正好从外面走进来。
    “正好,一起吃早饭吧。”
    早食很简单,确切地说,府邸内没生火,是从外面买来的现成的。
    郑凡和瞎子两个人面对面地坐着。
    郑伯爷吃的是面,
    瞎子吃的是粥,
    面前还摆放着很多历天城的特色早点,很是丰富。
    “主上,那三个浑门中人属下审讯好了。”
    “嗯。”
    瞎子的审讯能力,郑凡是不意外的。
    “他们确实是浑门中人,浑门中,没有门派称谓,也没有祖庭的说法,因为他们做的,本就是见不得光的活计,所以不可能有明面上的山门,怕被寻仇。
    他们的老巢,在曲贺城。”
    “曲贺城的?”
    “是。”
    “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他们的师傅,浑门中号称茶散人,被密谍司的人抓了,现在就关在历天城的大牢内。这个茶散人牵扯到一起军资贪墨案,会被押送进燕京受审,他们三个,打算在途中救自己的师傅。”
    “倒也算是有情有义。”
    “不然,是因为他们的师傅将属于他们所有人这些年行骗来的财货,都秘密藏在了一个地方,而这个地方,只有他师傅本人知道。
    他们自己说的,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他们才不会管那老东西的死活。”
    “唔,真实。”
    “浑门骗术很多,主上见到他们时,他们已经对自己下了骗术,就是让自己绝对相信自己的新身份,然后在行骗时,可以做到绝对逼真。
    先前,他们其实是在天湖山下练习,练习后,他们就进酒肆吃东西了。”
    “有点绕啊。”
    “纯粹是个运气概率,只能说,太巧了。”
    “呵呵。”
    “他们的练习,也是为了找出一些问题,这其实也是一种自我催眠吧,但效果太好了,导致那个将自己催眠成剑圣徒弟的女人,一门心思地想要看剑圣的剑。
    这是一种,自我催眠。
    因为他们要面对的,是密谍司的人,所以不能有丝毫露怯。”
    “赌得还真大。”
    这是想以自己的名义去提走那个茶散人,好一招瞒天过海。
    “属下觉得,这三人,可以暂时留着,以后说不定会有用。”
    “茶散人,在大牢里?”
    “是。”
    “要一起收了么?”
    “属下觉得,可以。”
    “待会儿让高毅去提人,怎么运回去?”
    “让历天城驻军派人押送回雪海关即可,陈大侠可以来负责。”
    “他?他很好骗的。”
    “那是以前。”
    “算了,陈大侠这次跟过来,是想跟着剑圣学本事的,让高毅带一百亲卫押送他们回去吧。”
    “好。”
    历天城会不会放人,郑伯爷觉得这个没多大问题。
    只要自己能马上离开这里,历天城太守大概率什么要求都能答应。
    “富顺耳呢?”郑凡问道。
    “属下没问他调查出了什么。”
    “一并押送回去。”
    “是,主上。”
    郑凡点点头,将面汤喝完。
    放下碗,
    道:
    “收拾收拾,我们也抓紧时间出发吧。”
    ……
    燕京,
    皇宫,
    御书房。
    如果说朝堂,是大燕的权力中枢,那么此间御书房,则是整个国家最为核心权力的象征。
    如果是一个弱势的皇帝,御书房可能是一个摆设;
    但当今圣上很显然和摆设没丝毫关联,
    每天,
    从这里发出的意志,都将被整个中枢诸多文武细细揣摩。
    天威难测,
    在这位至尊身上,被诠释得淋漓尽致。
    御案后,
    燕皇将一份折子丢到了一边,
    身边伺候的魏忠河马上将折子捧起,送到下方宰辅赵九郎案前。
    很多时候,御书房内基本就君臣两个人在批阅一些奏章,赵九郎出身微末,是燕皇一举提拔起来的,若非有镇北侯靖南侯在前,可能,要说到大燕的君臣相得,就当属这位宰辅了。
    赵九郎打开折子一看,发现是颖都太守毛明才送上来的。
    这一个月来,颖都来的折子比往常多了数倍。
    但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叛乱的事或者是请御笔批诛谁谁谁,而是说的望江水患。
    眼下,雨季还没到来,但已经有了一些征兆,毛明才上书请朝廷加批下一季的军资口粮以得分润出来整治河工。
    赵九郎闭合上了折子。
    燕皇笑道:
    “毛明才,确实是个做事的。”
    赵九郎附和道:
    “是。”
    颖都叛乱的事,以孙太傅重新出山整治而做了收尾,毛明才并未继续盯着这些事,而是着眼于河工方面。
    确实当得一个封疆干吏称谓。
    有些官员,在朝堂倾轧时,不遗余力,而在俗务上,却能推诿就推诿,这种人,于国无益。
    “陛下,望江河工,原本是司徒家每年都必须治理之要务,这两年因为战事,耽搁了,若是真如毛明才所言,我们自当早做防范,三晋之地正在休养生息之际,可不能再遭水患折腾了。”
    大燕现在面对一个很严峻的问题,那就是对三晋之地的吞并,进展得实在是太快了。
    原本,打下一半,慢慢收拢收拾,还没问题,但奈何野人入关一遭,最后迫使靖南侯再度挂帅直接将整个晋地都打了下来。
    这样一来,大燕将负担整个晋地的防务和治理,基本上都是从燕国这里往晋地输血。
    现在,已经不期待短时间内晋地可以回笼反补燕地了,只求晋地早些恢复一点元气,减轻一下燕地的负担。
    “着工部派专人,主持河工之事,再命毛明才,启用昔日成国工部官吏以及有治江经验者,一并参与。
    爱卿去安排。”
    “是,陛下。”
    “着五皇子姬成玟观风工部,他不是向来喜欢那些东西么,这次,朕就给他一个机会,朕的大燕,不养废物王爷。”
    “陛下,是让五殿下即刻汇同工部的人去颖都么?”
    “不急,平野伯快要入京了吧?”
    魏忠河马上回应道:“回陛下的话,应该是快了。”
    “工部那边还需要时间准备,户部那边也需要额外加备下一季向颖都的粮秣军需,等平野伯返程时,让成玟和平野伯一同回晋地吧。
    对了,无疆的折子,爱卿看了么?”
    “回陛下的话,臣看了,大殿下在南望城一线,率军连续击溃了两路乾军,将局面稳定了下来。”
    “嗯,这世上,除了无镜,朕还没见过百战百胜的将军,我大燕,也就只有一个无镜而已。
    这孩子,自小被朕放在军营里长大,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重,朕原本还真担心他因为望江一战消极下去,看来,是朕多虑了。
    以中枢名义,下旨嘉奖,同时,警告其莫要贪功冒进,将局面稳住即可,朕担心他会过于急切地想要谋求军功。”
    “陛下,大皇子用兵向来沉稳谨慎的。”
    “嗯,行了,今日就到这了,爱卿还是早些回去抱孙女吧。”
    赵九郎的长儿媳刚刚诞下一女。
    “臣,谢主隆恩。”
    待得赵九郎离开御书房后,
    原本静坐在御案后的燕皇身体忽然一僵,
    立在一旁的魏忠河马上掏出一条帕子递给了燕皇,
    “咳咳………”
    燕皇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
    待得平缓下来后,
    魏忠河马上将包含着血色的帕子迅速收起,然后端上茶水。
    这病,好转了两年多,近期,又开始了。
    整个大内,只有魏忠河本人,才真正清楚燕皇的病情变化。
    燕皇端着茶盏,
    喝了一口,
    道:
    “郑凡具体几日入京。”
    “回陛下,后日正午。”
    燕皇深吸一口气,
    缓缓地吐了出来,
    将茶盏放在了桌案上,
    微微闭上眼,
    道:
    “好。”
    “陛下,奴才斗胆,后日的安排?”
    燕皇闭合的眼皮缓缓地睁开,
    目光,落在了魏忠河身上,道:
    “怎么,连你这个奴才都觉得,他郑凡去了一次历天城,朕就得有所想法?”
    魏忠河马上跪伏下来,叩首道:
    “奴才不敢,奴才该死。”
    燕皇又慢慢地闭上眼,
    “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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