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乏累了。”
    摄政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一点,摄政王觉得自己不差的,那位燕国皇帝敢对手下两位侯爷如此信任,他,也是能做到对年尧信任如一。
    但,
    随着战事的持续,
    镇南关以北被楚人接连破城破寨导致不得不收缩防御,
    让那些贵族以及朝堂上不少人,都开始转变了风向。
    抨击年尧的折子,开始变多了,含沙射影的,也不在少数。
    边上,正斜靠在那里一边吃着苹果一边翘着腿的熊廷山笑道:
    “四哥,那些苍蝇,不听便是,图惹心烦。”
    摄政王摇摇头,将手中折子丢到一旁,身子微微后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
    道:
    “朕现在有些庆幸,庆幸那位燕国皇帝马踏门阀,开科举,算是彻底断了咱们楚国这些贵族的念想。
    马踏门阀是一锤子砸烂,科举,这是真的用软刀子,在削他们的根本。
    虽说像乾国那般,以科举制国,不过百年时间,那些士大夫看起来,似乎也和咱们的贵族差不多,但说到底,还是得重新换一批人上去的,自然,也就有一大批人会下去的。
    如果不是这个情况,
    朕,也很难在短时间内将咱们这些贵族聚拢起来,让他们出兵出粮出人。”
    熊廷山边咀嚼着苹果边道:
    “不马踏门阀,他姬润豪靠什么对外开战?都是相依的。”
    如果燕国还是那个燕国,门阀林立,此时打了过来,兵威强势之下,说不得这些大楚贵族,就会磨洋工出兵不出力了。
    大不了熊氏去燕京,在晋王府旁开一个楚王府,他们这些大贵族,头上换一个姬姓主子,大家继续过自己的日子呗。
    当然了,日子大概率没以前安稳,且大家也熟悉了熊氏在上面,换一个当家人,肯定有很多摩擦以及不方便,但至少,大家是有退路的。
    他燕皇如果只是想要一个名义上的一统,那大家,不妨可以给他。
    一如荒漠上的王庭,百年前王庭最为强盛时,也并非真的能够控制荒漠上绝大部分部族,而是能够号令它们追随自己的旗帜作战。
    这是头狼的做法;
    但,
    燕皇做得,实在是太决绝了。
    也正因为大家伙清楚,等燕人进来,他们不是被拉拢的对象,而是被清算打击的对象,八百年的体面和尊荣将不复存在,所以,才会快速地聚集到熊氏身边,一起发力抵御燕人。
    根本性的矛盾,被抓住了,大家也是一致的,剩下的,其实也就是细枝末节了。
    “强国之道,就在眼前,朕,却没办法做到,如果可以,只恨父皇晚死了几年,恨我多等了几年,否则,说不得朕就能在他姬润豪之前,先行清扫国内,到时候,就不是他燕人打到镇南关前,而是我大楚军队,去叩问那马蹄山了。”
    五皇子对先皇本就没什么好感,作为被先皇近乎遗弃的儿子,在他面前对先皇用大不敬之语,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四哥,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是您脾气太好,您要是早点和弟弟说,弟弟说不得能提前帮你清君侧,哈哈。”
    熊廷山说着说着笑了起来。
    摄政王没好气地瞪了熊廷山一眼,他这个五弟,自打放下戒心入了郢都后,在自己面前,是越来越自然了。
    不过,摄政王倒是挺喜欢这种手足之情的感觉。
    因为其他的那些兄弟们,都已经被他圈禁起来,只负责生孩子了。
    “再说了,年尧那奴才,打仗本事,我是认同的,先不说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但说句真心话,这场仗,只要咱大楚撑下来了,他燕人退了。
    一则,这些贵族的私兵被消磨掉了大半,元气大损。
    说白了,这天下之争,这龙椅位置,三成名正言顺,七成兵强马壮,如果那些大贵族各个都跟景氏一般,咱也愿意将他们一个个供奉起来。
    二则,经此一战,四哥你居中调度,那边,再兵马融合,一场仗下去后,什么私兵不私兵的,就算以前是,战后,也都变成咱楚军了。
    三则,此战若胜,四哥携大势登基,再行收权,也就从容多了。”
    “借用燕人的刀割自己身上的瘤子,五弟,你也是真敢想。要知道,这刀要是多偏一分,多进一寸,可能这命,也就没了。”
    “输了就输了,赢了就赢了,还是看命,我信四哥的能力,弟弟我觉得,自己没看走眼。
    对了,据羊城羊汤很有名,我已经派人去喊师傅来做了,待会儿四哥也来一碗?”
    摄政王点点头。
    “其实,弟弟我也知道,四哥这次大张旗鼓地出京巡游,就是为了给年尧那奴才撑场子,一来安年尧的心,二来,平那些人的嘴。
    但郢都,才是我大楚之核心,四哥不在,我心里不踏实。”
    “放心,出了京畿,至多再往北走半个郡,朕就回京了,出来走一遭,就是要把这姿态摆明了,告诉那些人,朕,就信自家这个奴才,朕也绝不会临阵换帅,做这种自掘坟墓之蠢事;
    年尧要是守不住镇南关,那朕,大不了就御驾亲征。
    说一千道一万,
    其实真没自己走一遭更有用;
    那些人,朕就是跟他们说心里话,他们也觉得是帝王心术,要揣摩朕的深层意思,你说可笑不可笑。”
    “谁叫皇帝又叫独夫呢,不就是因为这个么,就是弟弟我现在和四哥您说话,看似坦荡,实则也是带着小心的。”
    “你是讨打了不是?”
    “得得得,四哥手下留情,咱也真是打不过您,认输,认输。”
    兄弟俩还真打过,
    熊廷山,败了。
    很多时候,熊廷山都不觉得那位大燕军神有什么了不起的,三品武夫巅峰,还用兵如神?
    但咱大楚的皇帝,也是个高手,还能治国呢。
    就在这时,
    邓满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跪伏在地上,
    不等摄政王开口询问直接自己答道:
    “王上,前方军报,燕军一支兵马突现渭河,已破荆城!”
    熊廷山直接将自己手中剩下的半个苹果捏了个粉碎,猛地站起身,吼道:
    “什么!”
    摄政王也身子一僵,
    “怎么………可能?”
    但这么严重的军情,不可能有误。
    “荆城丢了?燕人是怎么从后面来的?”熊廷山近乎咆哮道。
    荆城一丢,整个上谷郡局势,瞬间就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摄政王则马上冷静了下来,
    道:
    “定亲王接旨!”
    熊廷山马上跪伏下来,
    “臣弟在!”
    “命你火速领军北上,务必尽快收复荆城,朕不管那支燕军是怎么来的,朕要你,将他们完全扑灭!”
    “臣遵旨!”
    随即,
    熊廷山抬头看向摄政王,
    道:
    “王上,还请您速速回京,主持大局。”
    摄政王摆摆手,
    道:
    “不,朕还得在据羊城待几日,荆城失守的消息,瞒不住的,朕不能急慌慌的,朕得稳住,这大楚,才能稳住。
    待几日后,朕再回京。”
    ………
    相传,当年韩相公还没入枢密院还不是相公时,以文官之身领兵入西南平土司叛乱,刚入西南军中,请诸将于帅帐之中而立,听他对战事的看法,以期望将领们可以贯彻和理解他的既定方针。
    韩相公曾无数次地提到“兵贵神速”“战场瞬息万变”等等类似的概念,
    所以,
    他希望乾军当以迅雷之势,犁扫敌穴。
    而当时还不是大帅也未入枢密院还不是相公的刺面相公就站出来,顶着韩相公这位文官大帅的面,说:
    乾军应当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先护粮道,再守军寨,对敌行分化瓦解之策,慢慢蚕食。
    韩相公当即下令,
    以畏敌怯战之罪,鞭刺面相公三十!
    文人所著的兵书和故事里或者叫,落于字面上的一切,都习惯性地会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将极端的事情普遍化。
    韩相公觉得自己熟读兵书,文韬武略皆不在话下,故当行激进之策,早日向上京官家报得西南捷报;
    然后,
    乾军大败。
    但正因为大败,所以韩相公就记恨上了那位刺面将军,若是大胜,他说不得会对其网开一面,纯当立一个文人为公智珠在握的佳话。
    …
    “这故事,听起来,倒是有些意思。”郑伯爷坐在甲板上,左手拿着一杯茶笑道。
    在其面前,为其讲述这件事的,是何春来。
    何春来其实和陈道乐一样,也是出身文教大家族,也算是饱览群书,所以对这些名人轶事,可以记得很清楚。
    “其实,以前,本伯也是觉得,打仗嘛,当以神机妙算走先,再以雷霆之击垫中,最终,以秋风扫落叶之举收尾。
    呆仗笨仗,那都是无能之辈打的。
    但现在看来,这世上,哪里来的什么神机妙算,哪里来的什么军旗一指,灰飞烟灭。
    就是那几场仗,一则开晋,于三年前,靖南王就亲自入乾,走过一遭;
    第一次入雪原,看似只带了三万靖南军就横扫一片,但之前梁程可是亲自清理了过山脉的路,四娘和瞎子也提前布置了藏粮洞;
    靖南王更是亲自带着我,提前去了一趟雪原。
    望江之战,靖南王是因为怄气,所以不动?
    不然,
    彼时楚国水师势大,水师横江,大燕铁骑又不能飞过去,他是在等,等望江结冰,等楚人水师退出晋地。
    打仗,就真的和台上唱戏的一样,人们只看得见台前风光,却忘记了台上一刻钟,台下十年功的付出。”
    “伯爷所言极是。”
    虽然躺枪,但苟莫离依旧第一个表示心悦诚服。
    郑伯爷摆摆手,
    道:
    “这是其一,再者,军情一传,军令再下,兵马调动,各方筹备,以有心算无心之下,就算是我等在荆城逗留了三天,其实,三天还不到。
    但在打掉楚人最近的一拨驻军后,第二拨楚人军队,自始至终,咱们都没见到。
    三天,可能在韩相公眼里,已经够无数个千钧一发和瞬息万变了,但在这里,三天,真的只是富余出来的罢了。
    我可以保证,接下来,我军乘船南下,前方,可能会有一些乱子,但大概,还是一片坦途,楚人将这些河道维护经营得很好,也正好利于我方行船。”
    这倒不是郑伯爷在这儿迷之自信,
    而是因为,一则自己奇袭荆城,楚人根本就未曾料到,如果这是故布疑阵或者是请君入瓮……
    怎么说呢,郑伯爷这支兵马,可能真没那荆城储存的海量粮食要重要。
    已经失了先机的楚人,
    也大概不会料到自己奇袭荆城后还不罢休,没去死守这块战略要地,而是继续选择南下。
    其实,退一步来说,就算是楚人之中还有真正的惊才艳艳者,对自己十分了解,在收到荆城陷落的消息后马上判断出自己会行此大冒险之举,且力排众议让朝堂上的楚国大佬和贵族们相信了他的判断。
    那等到布置下去,调兵提前堵截,也都是需要时间的。
    外加楚人的水师,一部主力在蒙山一带,也就是在郑伯爷的后头,一部则是在楚国西南水域,距离这边的战场根本就鞭长莫及。
    这已经不是什么阳谋阴谋了,
    纯粹是“赛跑”游戏,
    客观存在的时间消耗地缘限制摆在这里,靠人的主观能动性是缩减不了的。
    所以,
    南下郢都,必然是行得通的,问题就在于,你南下舒服是舒服了,必然威名大振,但可能,你南下后,就出不来了。
    还是那句话,如果麾下都是骑兵,郑伯爷完全可以利用梁程等大将极为高明的骑兵作战经验,在楚国境内,打一圈草谷,但现在,四条腿变成了两条腿,可就不利索了。
    但,
    以后的事儿,谁知道呢。
    阿程留在上谷郡,继续钳制和袭扰楚人后续粮道,
    自己南下颖都,也是为了吸引楚人注意力,让其暂时无力或者叫无法全身心地去投入对北方大军的补给和支援。
    归根究底,还是在尽可能地将自己这一部兵马的战略效用给更大程度地发挥出来。
    自己做到自己能做的极致,哪怕冒险深入,也无所谓了。
    因为长久以来的默契,长久以来的信任,
    告诉郑凡,
    你只要将靖南王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好了,那么,靖南王就不会让你失望。
    何况,自己还是在超额完成。
    讲真,
    郑伯爷现在真的有一种自己是龙套,然后抱住主角大腿的感觉。
    毕竟,主角,向来不会让你失望。
    苟莫离开口道:“伯爷,过两日,咱们的船队应该就能到西风渡了,属下建议,咱们在那里靠岸下船。”
    西风渡,位于渭河和觅江交界处,那里,勉勉强强算是郢都也就是所谓京畿之地的范围了。
    继续顺着觅江下去,直接叩问郢都城门,听起来很霸气,但也就只能霸气一阵,接下来,就得陷入进退维谷的境地。
    毕竟,如果是战马奔驰而去,说不定能有一个真正出其不意的效果,再念想一下楚人彻底乾化,
    做个直入郢都的美梦。
    但问题在于,当船队进入觅江流域后,哪怕是靠沿线的烽火台,也足以让郢都得到足够的提前示警,根本就不会给你做大梦的机会,除非自己那位大舅哥被直接吓瘫了,以为末日降临,直接牵一头羊出来投降。
    但怎么想自己那位大舅哥都不是那种人。
    他真要是无胆鼠辈,
    郑伯爷都会觉得脸上无光,
    熊丽箐这位公主,都会觉得不香了。
    “西风渡,也太早了,再往里一点,我没想过直扑城墙,但好歹也得让咱们这一万多士卒,这么多面黑龙旗,在楚国京畿之地的真正腹地亮亮相。”
    边上樊力憨笑道:
    “不捅菊花,光抹油。”
    郑伯爷有些无奈地看了樊力一眼,最后,不得不点点头,
    道:
    “话糙理不糙。”
    挠楚人的痒痒,最好,能让四方勤王兵聚集郢都,这样,镇南关那儿的力量,自然就会被极大削弱了。
    “那咱们就在据羊城那儿停靠?位置,差不多,进,可直扑郢都,退,向北,可入楚国斜阳郡,向东,可入思林山,向西就更方便了,可入长溪郡,而长溪郡就是白蒲白家发源地,央山寨被咱们灭掉的那支藤甲兵就来自那里,且此郡毗邻大泽。”
    苟莫离清楚地知道郑伯爷的目的,
    那就是在取得最为有效的战略意图的同时,尽可能的保全住自己。
    所以,他得设计一个安全的位置,至少,在面对楚人大军合围时,己方可以从容地去腾挪。
    郑伯爷沉吟了一下,
    道;
    “可以。”
    紧接着,
    郑伯爷又问道:
    “据羊城,是不是羊肉很有名?这名字听起来,顾名思义,就是羊别来,来就没了。”
    苟莫离有些尴尬,
    道:
    “属下不知。”
    这做战前调查,怎么可能还顺带去做那当地小吃调查?
    八竿子打不着啊!
    何春来则道:“牛东官和属下说过,据羊城的羊片汤,是出了名的鲜美。”
    郑伯爷伸手指了指,
    道:
    “嗯,到时候得尝一碗。”
    说着,
    郑伯爷又笑道;
    “别人家的姑爷若是上门,媳妇儿娘家亲戚自是得陪着一起吃喝玩闹以尽地主之谊。
    可惜了,
    咱呐,
    是没那个命喽。”
    ————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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