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郑侯爷没宿在小六子的王府里,而是出来了。
    嗯,
    毕竟现在,他也是在京城有房产的人。
    坐的,是小六子的马车,赶车的,则是郑凡的人。
    剑圣坐在马车里,闭着眼。
    郑侯爷双手贴在小六子平时坐马车时用的暖手炉上,开口道:
    “感觉如何?”
    烤鸭店里选国本,可曾见过这般荒唐事?
    剑圣依旧闭着眼,没说话,只是手掌轻轻拍了拍龙渊的剑鞘。
    更荒唐的事,他都亲历过。
    儿子派人找自己借剑,杀的,是自个儿老子。
    一瞬间,
    郑凡明白了,笑了。
    剑圣随即也笑了。
    郑侯爷又在马车下面翻出了一个鼻烟壶,犹豫了一下,没用,而是揣兜里。
    继续翻,翻出了一些熏香,本着不用白不用过期浪费的原则,丢面前的小炭盆里烧一烧。
    “所以,在您看来,我大燕的这些个皇子,还是不错的。”
    至少,没弑君造反。
    剑圣摇摇头,道:“主要还是燕国的皇帝,比司徒家老家主,要厉害得太多太多,甚至,根本就没什么可比性。”
    司徒家老家主之所以会被司徒雷给做掉,
    原因还是在于当时司徒雷已经近乎控制了大半个政局,同时将自己的两个哥哥给发配到了雪海关。
    那时候,
    司徒家上下都默认了司徒雷会是下一代接班人,就连老家主自个儿,也默认了。
    反正都是自己的儿子不是。
    这,大概就是君臣和父子融合在一起后的这种微妙关系的尴尬所在了。
    当权力被默认交接后? 儿子取代父亲? 本就是一种必然的结果,大家也早就做好了接受这个结果的准备? 所以? 过程如何,就不会有太多人会去在意了。
    “是啊? 要是让姬老六和太子换个位,他要是当了这么久的监国太子? 我甚至觉得? 陛下能否再从后园回到他的御书房都难说。”
    “我确实是听说过大燕的这位六殿下有财神之名,也知道在最早时,他似乎资助过你,但我并未看出来? 你所说的那种特别。”
    “这就跟你一样? 不出来时,在家喂鸡养鸭,龙渊拿去垫桌脚。”
    “好,那我就等着看。”
    这时,
    马车对面又来了一辆马车。
    这里? 是燕京内城,也就是达官显贵居住的地方。
    小六子的亲王府? 靖南王的王府以及郑凡的侯爵府,都在这片区域。
    在这里? 有高大上的马车,很正常? 但很少会出现堵路的情况。
    一来? 远远的? 前面是谁家的马车,赶车的人或者随同的小厮早就清楚了,官位高低,辈分高低,爵位高低,红火高低,该让就早就让了。
    就是要顶牛,
    说白了,
    达官显贵顶牛自有他们顶牛的地方,搁外头,像演戏耍猴一样在黔首面前丢人现眼,失了格调。
    所以,现实里,那种马车面对面互不让路的情况,几乎不会出现,就是遇到了,大概也就是相熟相知的,特意凑过来打个招呼。
    “谁家的马车。”郑凡问赶车的亲卫。
    “回侯爷的话,好像是宰相府的马车。”
    宰相府?
    郑凡开口道:“我们让开或者拐道。”
    剑圣有些好奇地看着郑凡,“这不像是你的风格。”
    “懒得折腾罢了。”
    “宰相也不像是来找你麻烦的。”剑圣又道。
    “懒得寒暄了。”
    “敢问,前方可是平西侯爷?”
    因为郑凡坐的是小六子的马车,对方这才有此一问。
    坐在马车里的郑凡开口道;
    “说是王府家眷,不方便。”
    赶车的亲卫喊道:
    “这是我家王爷的亲眷,不方便见客。”
    “如此,是小人唐突了,在此向王府赔罪。”
    传话人回去了。
    剑圣越发感兴趣了,道:
    “到这个地步了?”
    郑凡扭过头,微微掀开帘子,看向那边错开后渐行渐远的宰相府马车。
    “老哥。”
    “说。”
    “你能不能感应到,宰相的马车前后,有多少高手保护?”
    “我可以现在对着那辆马车出一剑,然后,你的答案,就有了。”
    “别介,别介,我就是问问。”
    “呵呵,你问这话,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是一向胆小怕死么,就想看看别人是否和我一样。”郑凡解释道。
    “不是的。”剑圣否定道,“你在骗我。”
    “哥,你没以前好骗了。”
    “这是夸赞还是……挖苦?”
    “哈哈哈。”郑侯爷笑了起来。
    “你想杀赵九郎。”
    “没有,没有。”
    “你就是想杀他,你这人,在不演戏的时候,尤其是在和你信任的人待在一起时,你的情绪表露得,很清晰。”
    “我疯了么,身为大燕的侯爷,却要杀大燕的宰相?”
    剑圣闻言,帮着补充道:“还是在燕京城里。”
    郑凡摇摇头,再次端起暖手炉,道:“大燕一直有两个番子衙门,一明一暗,明着的,是密谍司,这你应该知道。
    但因为密谍司实在是太明了,明到了君王对这个衙门都不是很放心的地步,所以,还有一处暗的。
    这支暗处的衙门,
    被陆府的老爷掌握着,现在是鸿胪寺少卿,陛下的奶哥哥。
    这是姬老六很早以前告诉过我的事,所以,他的妻子何姑娘出嫁时,母家就选在陆家,他的长子姬传业,现在就被寄养在陆老夫人也就是奉新夫人那里养着,美名其曰,是怕老夫人孤单寂寞。”
    “怎么又说到他身上去了?”
    “按理说,宰辅手上除了内阁,就没直系的衙门了。”
    “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但咱们这位宰辅与陛下,就如同孙有道和司徒雷那般,甚至,更不一般。
    从亲王府,到太子府,再到拜相。
    这些年来,虽然他一直秉承着陛下的意志在做事,但他那个位置,从二十年前到现在,经他手,提拔了多少人,又安插了多少人?
    为什么乾国的宰辅,隔三差五地就会去位,就会换?
    因为宰辅的位置待久了,就太容易树大根深。
    他不掌管密谍司,
    但密谍司里,必然有他的人,甚至,那位陆少卿的暗衙门里,也必然会有他的人。
    朝堂上,他的人,其实更多;
    比六爷党,比太子党的人,都要多,因为他的人,很多都挂着六爷党和太子党的名头。
    一定程度上,宰辅和魏忠河一样,都是天子权柄的第一散发点。”
    剑圣伸手,揉了揉眉心,
    道:
    “听得,头疼了。”
    江湖儿女,不适合听这个。
    “但宰辅又和魏忠河不一样,魏忠河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宫内大太监,是皇帝的体己人,而宰辅,则是皇帝意志,也就是国策的传承者,这种传承,一定程度上,比皇子,更可靠。”
    “这话听懂了,嫡亲血脉和衣钵传人的区别。”
    “是。”
    “所以呢,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对着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什么?其实,这些话你本不该对我说才是,又或者,你其实是在对自己说。
    要不,
    我还是现在下马车,趁着宰辅的马车没走远,去刺上一剑吧?”
    “他是大燕基石,我也是大燕柱国,怎么可能自相残杀。”
    剑圣闭上了眼,懒得再听了。
    马车,
    继续行进。
    沉默了许久后,
    郑凡再度开口道:
    “其实,杀他,不难吧,比如就像先前的那种情况,不在他家,而在街面上。”
    有剑圣在,
    刺杀谁,都有可能。
    当然,这世上也不是谁都能奢侈到将剑圣用作刺客的。
    剑圣叹了口气,
    道:
    “确认他在马车里,我出手,有八成的把握可以做到。”
    已经很高很高了。
    毕竟,谁都不清楚宰辅身边,有哪些高手,但必然是有的。
    郑凡摇摇头,道:“不够啊。”
    郑侯爷开始掐指头,
    道;
    “徐闯,我带来了,阿铭也带着自己的血袋。”
    但,
    还是不够的样子。
    刺杀,哪怕做到了九成九,缺一丁点,就是功亏一篑。
    最重要的是,
    在京城,
    宰辅身上,有着皇权的笼罩。
    一定程度上来讲,当年的郡主敢头脑发热让人去杀姬老六,却不一定敢让人去杀赵九郎。
    一个,是皇帝的儿子,在没入主东宫前,皇子,再优秀的皇子,都是消耗品,在这一点上,燕皇早就做过实际的阐述了。
    “其实,我觉得问题不应该出在这上面。”剑圣看着郑凡,“正如你所说,宰辅地位超然,许是因为他面对的燕皇实在是雄才大略,所以才将他的光芒给遮盖住了。
    但他在京城,就相当于是金刚不坏。
    而且,最重要的……”
    “你说。”
    “最重要的不是他身边有多少高手保护,你身边有多少高手可用,我虽然行走于江湖,但如果你想杀宰辅………”
    “我没想杀宰辅,我只是举例。”
    “好,你想杀一个类似宰辅一样地位的存在,这在江湖上,就是坏了规矩。
    江湖人,讲究个快意恩仇,刀剑如梦,庙堂上,则讲究一个规则,一份体面。
    这一点,你肯定比我看得更清楚。
    最简单的方法,那就是不用堆高手了,你可以直接像在颖都那样,调兵进来,靖南王的令牌不在你身上你都能调兵,更别提靖南王的令牌现在就在你身上了。
    京城外,可是有一万靖南军驻扎着的。
    哦,你肯定不会这么做,因为这比江湖方式,更坏了规矩,等于是完全将棋盘给掀翻,棋子撒落一地。”
    “是,但你还没说那个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田无镜在京城,就这一条,你就不可能去杀宰辅。”
    “不是宰辅。”
    “好,是宰辅一样地位的人。”剑圣笑了,“成与不成另说,如果宰辅真如你所说的,对这个大燕这般重要的话。
    事后,第一个会拧下你脑袋的,就是田无镜。
    别把田无镜对你的呵护当作无穷尽的,
    他之所以拿你当弟弟看,主要原因还是在于,你一直没越过那条线;
    要知道,
    他已经贡献进了自己的全族,贡献了自己的妻子,贡献了自己和儿子相见的机会。
    他肯定不舍得杀你,
    但如果你过了那条线………”
    剑圣摇摇头,
    道:
    “你是想马上就给我找机会跟田无镜比武找回场子么?”
    郑凡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又来了又来了,每次都故意露出这种意味深长的表情,真的,每次看见这种表情,我就觉得龙渊在发颤。”
    郑侯爷长舒一口气,
    道:
    “一切,才刚刚开始,急什么。”
    这时,
    薛三的声音自马车外传来;
    “主上。”
    “三儿,怎么了?”
    薛三上了马车。
    剑圣惊讶地发现,薛三今日穿的竟然是乞丐衣。
    很形象,一个活脱脱的侏儒乞丐;
    手里还兜着一个破碗,里头铜板不少,比郑侯爷先前给姬老六俩孩子包的红封厚实多了。
    但剑圣在意的是,
    这副打扮,是在做什么?
    刚刚和自己聊了刺杀的事,
    所以,
    眼下这位侯爵府的三先生,
    是在踩点么?
    “主上,四娘让我来知会您一声,说是晋王府派人来邀请您过府赴宴。”
    “晋王府?”
    “对。”
    郑凡下意识地看向剑圣。
    剑圣不言语。
    上次进京,郑凡去过晋王府;
    但没见到晋王虞慈铭,只是见到了晋太后,虞慈铭据说那时是在祖庙搞什么仪式的,具体的是干嘛,是真是假,郑凡还真给忘了,只记得太后越来越有味道了。
    人王府是派人去现在的京城平西侯府请人,
    四娘没自己过来而是让正在踩点的薛三来通知,显然是贴心之举,省得她在,不方便主上去暧昧。
    说不得,四娘心里还想着,郡主公主没挑战性了,来个太后,更有嚼劲。
    “去不去?”郑阿瞒征求剑圣的意见。
    “去看看吧。”剑圣开口道。
    该放下的,他早就放下了,去看看,不打紧。
    郑凡对薛三道:“回去告诉一下四娘,我陪剑圣去晋王府赴宴。”
    “好的,主上。”
    薛三吸了吸鼻子,转而道:“有什么味道。”
    说着,
    薛三蹲下身,摸出一个锦盒,打开,里头是很多瓶瓶罐罐还有药丸。
    “哦豁。”
    “怎么了?这是六皇子送的一些补气的药材。”
    “主上,您缺这个跟我说呀,还信不过三儿我的手艺么?”
    “这不是补药?”
    “是补药,大补的药。这个,这个,还有这个,是给女人吃的,这个,这个,是给男人吃的。”
    “虎狼药?”
    薛三摇头:“不,不是的,简而言之,这些药的成分,不是来催情的,却是能帮助受孕的。”
    “呵。”
    郑侯爷再度感受到来自姬老六的得瑟。
    “这药材还挺好的,挺珍贵的,就是属下想配,就是凑齐材料也挺难的,这六皇子手下有能人啊,普通人没这么高水平。”
    “行了行了,帮我带回去吧。”
    “是,主上。”
    薛三抱着锦盒回去了。
    郑凡则示意马车向晋王府驶去。
    ………
    与此同时,
    太子府;
    “殿下,到该出手的时候了,现在局面已经很明朗了,两位王爷不打算管,也不愿意管,他们想要的,可能仅仅是一个热闹。”
    一名中年文士跪伏在太子面前劝谏着。
    而太子,
    则依旧坐在椅子上,手里,摩挲着两块鞋样。
    母后疯癫的岁月里,时而,也会得以清醒。
    她会打鞋样,
    说是给自己的儿子,给自己的弟弟,一人做一双鞋。
    母后,是心灵手巧的。
    只可惜,
    这鞋,却一直没能真的做起来。
    清醒时,做着,浑浑噩噩时,又发了疯似的将快做好的鞋用剪子剪断扯烂。
    “殿下!”
    “朱先生。”太子用些许疲惫的目光看着这位中年文士。
    这位朱先生,名子聪,精通文武之事,是现在太子府内第一幕僚。
    当初,甚至惊动过姬老六去调查太子身边是否又多出了个什么能人,其实就是这位朱先生。
    “殿下,该决断了,这一次,咱们再站着不动,没用了,这一次,陛下不会再下场!
    臣甚至已经嗅到了来自六殿下府邸内传来的杀机,
    这是六殿下,最后的机会,他绝不会放弃。”
    太子微微颔首。
    “殿下,明日大殿下归来,殿下要去迎么?”
    太子摇摇头,“大哥,是六弟的人。”
    “大殿下或许是支持六殿下的,但大殿下只能和那位平西侯一样,他们,其实什么都不能做。殿下,你明日该去的。”
    “孤,不去。”太子摇摇头。
    朱先生默然,
    只能道:
    “明日宫中设宴,后日陛下必然会开大朝会,臣以为,六殿下必然会先于大朝会上发难。”
    “嗯。”
    太子应了一声。
    “殿下,无论如何,您都必须要撑住大朝会。”
    “孤晓得。”
    “殿下,还请您为大燕万民着想,为大燕百姓休养生息着想,切勿颓废。”
    “孤,没颓废,其实,朱先生,你说错了。”
    “殿下?”
    “这两年来,孤做与不做,斗与不斗,其实都没什么差,斗得过,斗不过,最后,都有父皇在托底。
    其实,孤什么都不做,反而更好一些,更适合做父皇的提线木偶,被拿来和六弟去交锋。
    这样,
    父皇和六弟,都能玩得尽兴。”
    “殿下,如今,最后的时刻到了,您可千万不能………”
    太子笑了,吸了吸鼻子,
    道:
    “明日,孤不会去迎老大的,正如你所说的,老大和那郑凡一样,身份贵重是贵重,但这是京城,他郑凡也不可能像在颖都那样,说调兵进城就调兵进城。
    孤明日,
    去靖南王府,吃一杯舅舅新居的乔迁酒。”
    朱子聪闻言,面露苦笑,
    道:
    “殿下,您怎么还………”
    “唉。”
    太子叹了口气,
    道:
    “先生,不是孤故意让你失望的,而是真论党争论手腕,我们,都不会是六弟的对手,这一点,在当年还小时,见到父皇将六弟抱在自己膝盖上说六弟最像他,
    孤,就清楚了。
    我们怎么斗,
    都不可能斗不过年轻时的‘父皇’的。
    既然斗不过,这些细枝末节上,咱们就不斗了呗,让六弟来攻就是了,这两年,我都是这般应对的。
    咱们就走大局吧,大局在我,则是我,大局不在我,就一切无用,我坐在这个位置上,真要下场斗,反而才是失了真正的排面。”
    “可是,殿下,平西侯是六殿下的人………”
    “你错了。”
    太子微微摇头,
    “以前或许是,现在,不,其实在之前,就已经不算是了。
    至于说,靖南王因为平西侯的关系,也会是六弟的人,呵呵。
    不会的,
    不会的,
    靖南王,绝不会是六弟的人,
    甚至,
    孤认为,
    靖南王,也不是父皇得人。
    唉,
    孤是真的想舅舅了………”
    说着,
    太子又将目光落到手中的两份鞋样上,
    “顺带,将母后做的鞋样,给舅舅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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