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的情况,陈锋在过去的三十一世纪从未见过。
    在人类被《世外之歌》压制的那数条时间线里,世界政府的高层很少,甚至几乎不会产生意见分歧。
    即便因为各自擅长的领域不同,对待同一件事情的看法有差异,那也不是感性上的对抗,而是逻辑间的交锋。
    逻辑交锋看似复杂,但要分出胜负却比感性对抗容易得多,恰如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产生逻辑分歧、摆出各自绝对冷静的逻辑框架、用更全面的群体逻辑判定结果,这个过程往往很快。
    分歧迅速消失,达成统一意见,即刻实施,责任共担。
    在上一条并未受到《世外之歌》干扰的时间线里,分歧初见端倪,但在世界政府的统一意志下,分歧者总能迅速学会妥协与互相理解,并最终达成折衷后的相对一致看法。
    但这次出现在陈锋面前的激烈分歧是他不曾亲眼见过的。
    之前旁观唐天心关于重建天心纵队的会议时,陈锋便已经有了些感觉,不过在他的暗中操控下,事后事情的进展又十分顺利,旁人迅速全部进入他的个人节奏,以至于他又渐渐忘了关注意识形态分歧这件事。
    现在这会议室里吵得如同菜市场,瞬间又把这件事拽回了陈锋的脑海。
    每个人都有不同看法。
    有人认为泰坦院已经暴露,应该把里面的研究人员全部化整为零转移出来,放弃这个科研基地。
    也有人认为既然镭不曾采取行动,那么应该让泰坦院就当无事发生,保持研究进度,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拿出更多可用的技术突破,反正留给人类的时间也不多,即便还是被镭突袭了,无非也就是早死几个月而已。
    还有人建议研究院更换星图坐标,重新加强网络防护,彻底封闭对外链接的通道,等有足够的成果时,再由永久外出者一次性全部带出来。这样即使镭第二池开启信息流大扫描时依然会被找到,但多少能再次消耗些镭的宝贵资源。
    在镭的动向上,大分歧里又藏着小分歧,部分人认为镭重启大扫描会消耗上次同等程度的能源,但部分人又觉得以镭的进步速度,尝试过一次的科技,它第二次必然能找到更省力,却同样有效的方法。
    比如上次镭释放出来的量子信息流强度是普通状态的十亿倍,只不过是为了一举成功,但下次镭可能就只提高一亿倍,甚至几千万倍了。
    这个损失对镭就不再伤筋动骨。
    那么泰坦院的大搬迁便失去了意义,在搬迁的过程中,甚至反而可能暴露出更多,也会影响研究进度。
    关于到底是强化战舰,还是扩张精英鹰击甲产能的争论就更激烈了,要不是大家都相隔亿万里,只能虚拟形象来此,怕是能在会议室里当场打起来。
    全程不发一言,只故作高深,实则看戏玩儿的陈锋感慨万千。
    期间不只一次有人问他这位最强战士兼最强教官的意见,但他都摆摆手,表示你们先聊,我听着,我第一次参与会议,以学习为主。
    他实则还是在看戏。
    若非亲见,他都不敢相信在科技高度发达的一千年之后,人类的高层会议竟也会如此鸡飞狗跳,恍如闹市。
    做梦一样。
    这般场景在千年前国内的大型会议上,都是无法想象的。
    但陈锋对此并不奇怪。
    历史又有改变,《晨风》点燃了绝大部分人的自我意识,《锋芒毕露》又让太多人的自信过于膨胀。
    在镭的危机爆发前,人类又经历了接近四百年的中等烈度战乱。
    仇恨虽能被时间与共同目标淡化,但目前却依然存在,只是被压制了而已。
    再有如今人类总体目标虽然一致,实则结构又十分松散的纵队联盟社会结构。
    上述种种因素累积起来,再又汇聚于一点,便形成了这小小会议室里能以小见大的奇葩格局。
    倒不能说这些各自持不同意见的人有私心。
    如果对种族的存续有帮助,这些人依然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自我牺牲,为战友争取时间。
    每个人在战场上都能放心的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任何一个战友。
    只是大家对如何决策才能有帮助这件事上,产生了无法磨灭的分歧。
    镭如今展现出来的威胁又过于强势,大家明知全无希望,却又不得不聚集在这里群策群力,试图从一片黑暗中找到那虚无缥缈的微薄生机。
    人们对对战争的判断出现了明显的个人差异化。
    这是一种无法被调和的意识形态。
    但事情总得有个结论,这样吵下去终究只是浪费时间。
    陈锋闭上眼睛,陷入思索。
    某种层面上,既然是他亲手造成了如今的局面,那么他认为自己的确应该负起责任来,终止这种无谓的争论,浪费所剩不多的宝贵时间。
    解决问题的办法并不难找。
    陈锋一直都知道,也一直想做,只是没成功。
    和平时期,需要一个在政治与科学上双重无敌的智慧领袖,譬如曾经某条时间线里的谢尔盖。
    战争时期,则需要一个既有手腕,又有能力,命还够硬,又足够服众的铁血战争领袖。
    目前人类正处战争时期。
    自由阵线的社会结构在战术上,让每个纵队都将各自的能力发挥到了极致。
    在百年战争的前中期,这是完美策略,极大程度的提高了人类的生存能力。
    但如今时代又变了,镭的意志已经做出决定,并且拥有了迅速毁灭人类的能力。
    入侵者降临也只剩八个月。
    人类必须,也只能迎接新的时代。
    新时代在更宏观的战略上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游击战略中,自由阵线只能依靠战争本能组成的隐性群体智慧来发挥。
    这种智慧不够明晰,看似稳定实则混乱脆弱。
    可如果有一个足够优秀的战争领袖,这人可以终止分歧,又或者从自己的相对正确的立场上给分歧定下结论,将自由阵线的战力完全捏合成一个整体。
    那么人类的战斗力必然会变得更强。
    游击战略已然过时,该完全团结统一起来,执行不成功便成仁的大会战策略,发动总攻了。
    陈锋曾经偷懒,曾指望着《锋芒毕露》帮他在历史中培养出一个伟大领袖,自己则依然能轻轻松松的当个冲锋陷阵的终极刺客。
    现在他彻底认识到了自己的策略失败,放弃侥幸心理。
    我努力了,但失败了。
    那么,既然我无法在时代中创造领袖,我就自己来!
    这个责任无限重大,我扛!
    在他自己并未意识到的情况下,他这个曾经的凡人,在水滴石穿的外部环境影响与自我审视与思考中,觉醒了领袖意识。
    他开始想办法。
    只有一种手段可以瞬间压服在场的所有人。
    证明自己是自己。
    陈锋猛的睁眼,目中精光闪烁。
    他猛的站起身,就要走出会议室。
    唐天心身边另一人,凯撒纵队的盖乌斯出声叫住他。
    “陈锋教官你要去哪?你倒是就精英鹰击甲的事情说句话呀。”
    “对对对,陈锋教官是最权威的,他说了算。”
    陈锋回头,咧嘴一笑,“我说了你们就一定会无条件的执行吗?你们会相信我的判断完全正确吗?”
    会议室里又迅速安静下来。
    “那我换个问题,会无条件支持我的,举手。”
    会议室里算上科学与军事两方面的高层,共计三百六十五人。
    以唐天心、盖乌斯、林布为首的举手者大约一百七十三人。
    以董山、部分研究院院长、以及金星和水星基地为代表的一百九十二人不曾举手。
    但董山马上又补救道:“我们不是不尊重你的意见,只是不可能存在绝对正确的人,所以我们可以商量着办吧。”
    陈锋笑着摇了摇头,“意料之中。”
    说完,他便真的走了。
    唐天心从后面追将出来,“你要去哪?”
    陈锋想了想,附在她的耳畔小声说道:“散会后你让董山老头改装出一台装载二十个类曲率引擎的微型战机,再调试一下我的终极鹰击甲,我要去地球一趟。”
    “什么!”
    唐天心吓傻了,“你要去送死?你想干什么?你以为镭会变出个形象来和你单挑吗?”
    陈锋眨眨眼,“怎么,你不是对我绝对信任吗?我说,你做,去吧。乖。”
    他毫不忌讳的在广场里当众拍了下唐天心的臀。
    唐天心羞红了脸,但却不再质疑,而是咬了咬牙快步往回走去。
    十分钟后,唐天心和董山提前退出会议。
    董山、欧阳正华博士与众多技术人员们开始紧锣密鼓的改造微型战舰,为陈锋的这次单人行动做准备。
    “他到底要干什么?”
    董山一边看着图纸苦思冥想,一边用小半精力随口问。
    他只知道陈锋要一艘这样的战舰,但不确定陈锋到底要去哪。
    打死他也不会想到,陈锋竟敢在镭已经完全掌控引力波场科技,又才刚刚展示出几乎无孔不入的量子信息流后还敢回地球。
    唐天心摇头,“我不清楚,照他说的做好了。等等,董老,你能不能再想想办法,把这艘战舰上的透射能量场进一步强化一下算法,提高潜行能力?”
    董山老头挠破了头,“我再想想,这涉及到一些我们尚未研究透彻的统一力场原理。我问问欧青岚。”
    “她现在比你还厉害?”
    董老头不服气的摇头,“倒也不能这样讲,只是年轻人的奇思妙想更多。”
    “好吧。”
    四个小时后,地球北京时间下午三点,陈锋坐上了这艘刚刚改造完成的微型战舰。
    董山老头心情复杂的远远看着看他。
    欧阳博士走上前来,“陈锋教官,除了你要求的动力之外,我们还加装了刚刚完成实验室理论验证的全新透射力场。如果我们的计算结果没出错,你在开启强效模式后,可以维持大约十分钟的深度隐形效果,伪装性能与镭的三角战舰接近。”
    “但我们的全新透射立场不够稳定,会自动崩散,并释放出极强的电磁波,你会变成个不发光的人工太阳,被镭的监控瞬间发现。”
    陈锋点头,“懂了,多谢。”
    引擎发动,升空,消失。
    他带着自己第二次回顾历史,终于整理出来的一些似是而非的判断出发了。
    不成功,大不了就是个死,下次再来。
    我陈锋稳如老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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