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娘笑了,原来是为了这桩小事,她从沈拙手里接过篮子,只见里面绑着双脚的肥母鸡约莫四五斤,她看了沈拙一眼,说道:“这值甚么,还需要沈举人这般郑重,尽管交给我就是。”

    沈拙不会烧饭倒是一点也不假,时至今日,御哥儿还时不时的说他爹又把饭菜烧糊了,顾三娘和小叶子母女两人的日子虽说过得清贫,但顾三娘收拾汤水却十分拿手,寻常的白菜萝卜也能做出花样,惹得御哥儿每隔几日,就会跑到她家来蹭饭,沈拙对此很是羞愧,只是他又实在不忍心委屈孩子,于是只得欠下了这人情债。

    想到今日能吃鸡子,御哥儿晃着小脑袋,他奶声奶气的说:“顾婶娘来做最好,如若不然,爹爹一准又会烧糊了。”

    顾三娘犹豫了一下,不是她替他家心疼,这母鸡如此肥大,要是拿到集市上去卖了,也能得好几十个大钱,都够他们爷俩儿几日的伙食费了,她问道:“真的要杀了?”

    沈拙摸着御哥儿的头,他对顾三娘说道:“杀了!”

    沈拙都这么说了,顾三娘也就不再多话,她回西厢里拿了菜刀和碗,先把母鸡颈子上的绒毛拨了一些,而后利落的划了一刀,那母鸡哀鸣几声,刚要扑腾,顾三娘已把它捉得牢牢的。

    杀鸡时沈家父子和小叶子就站在院子里看,沈御两只小胖手捂着眼睛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小叶子却不同,她从小长在乡下,见多了这样的情形,眼看她娘杀完了鸡,小叶子小跑着上前,举着碗来接鸡血,到时鸡血加了蒜苗炒一炒,也是一道可口的菜呢。

    只等鸡血放完过后,顾三娘一抬头,看到沈拙满脸土色,两只眼睛直楞楞的,她刚要出声询问,就见沈拙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顾三娘唬了一跳,她扔下手里的鸡,慌张跑上前来问道:“沈举人,你这是怎么了?”

    “爹爹……”御哥儿被这忽然的一出唬得哇哇大哭,顾三娘也好不了哪里去,看到好好的人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她心里急得突突直跳,便对发楞的小叶子喊道:“快去喊秦奶奶过来,就说你沈叔晕倒了。”

    “哎!”小叶子答应一声,旋风似得的跑到正屋去喊人。

    不到片刻,秦大娘和朱小月跑出来了,她们看到沈举人倒在地上,吃惊的问道:“发生甚么事了,怎么好好的就晕倒了。”

    顾三娘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她急道:“我哪里知道,不过刚眨了一下眼,沈举人就倒在地上了。”

    秦大娘看了一眼,她和顾三娘扶起沈拙,又用力的挣着他的人中,不一会子,沈拙幽幽的醒了过来,顾三娘喜道:“沈举人,你醒了?”

    沈拙见到御哥儿满脸泪痕,自己还被几个女人团团围住,便迷糊的问道:“你们围着我做甚么?”

    秦大娘拍着大腿,她说:“还说呢,你晕倒了,可把我们唬死了。”

    沈拙想了一想,脸上羞得通红,他说:“不碍事,我这是晕血。”

    顾三娘先是一怔,随后哭笑不得的说道:“你既是晕血,做甚么还要看我杀鸡?”

    沈拙越发难为情了,他说:“我先前从不曾看过杀鸡,因此今日就凑过来看热闹,谁知刚看到放血,眼前一黑就倒下来了。”

    听了他这么一说,秦大娘和朱小月都大笑起来,沈拙也没想到自己今日会出丑,顾三娘刚被唬到了,却没有心情取笑他,她摆着手说道:“行了,你且歇着去罢,等这母鸡做好了,我就给你送去。”

    沈拙看到她手上沾着血,一副又要晕倒的架势,顾三娘赶紧放下手,又叫小叶子和御哥儿扶着他回东厢。

    顾三娘望着孩子们送沈拙回屋的背影,禁不住摇了摇头,谁曾想到向来文质彬彬的沈举人,竟然看到杀鸡就会唬得晕倒,要是说出去,只怕要被住在这巷子里的街坊们笑一年了。

    “哎哟,可真是笑死人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害怕杀鸡的人呢。”朱小月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个沈举人虽说是个俊书生,只不过他话不太多,大多时候都坐在东厢的窗下看书,平时看到他时,朱小月还有些发憷,谁知他也有怕的事呢。

    秦大娘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道:“可怜见儿的,第一回见到杀鸡就被唬到了,以后莫不是连鸡都不敢吃了罢。”

    顾三娘望了一眼东厢,她看着还止不住笑意的婆媳二人,说道:“可别再笑了,刚才没看到沈举人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了。”

    平日越是看着正经的人,冷不丁的闹出一件笑话,实在是够叫人喷饭的。

    娘们儿几个笑一阵,眼见天时不早,秦大娘和朱小月回屋去了,另一边的顾三娘麻利的烧好热水,先把母鸡拔了毛,又开膛破肚的收拾干净内脏,不过几下的工夫,就斩成大块,放到罐子里炖了起来。

    待到鸡炖得差不多,顾三娘把泡好的榛蘑放到鸡汤里一起炖起来,这榛蘑最是吸汁,吃起来跟肉似的,又十分养人,恰巧今日沈拙闹了一出,拿来补身子是再好不过的。

    原本在东厢里顽耍的小叶子和御哥儿闻到香味,手拉着手跑了过来,顾三娘见了,便问小叶子:“你沈叔好些了没有?”

    小叶子回道:“刚才歇了一会子,脸色瞧着已是好了许多。”

    顾三娘见了,便放下心来,她看到御哥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眨着罐子,便给他盛了一碗鸡汤,又端到桌上,说道:“去喝罢,仔细烫着了。”

    御哥儿有鸡汤喝,小叶子却是没有的,看到小叶子眼巴巴的模样,顾三娘假装没看到,这锅鸡汤连肉带毛都是沈家的,她帮着他家炖汤,是半点便宜也不会沾的。

    “顾婶娘,姐姐还没有呢。”御哥儿看到只有一碗,便眨着眼睛对顾三娘说道。

    顾三娘含笑着对他说道:“你自去吃你的罢,她等会子有东西吃呢。”

    御哥儿听得似懂非懂,那小叶子羡慕御哥儿有香喷喷的鸡肉吃,只是她却知道这不是自家的,于是便躲到里屋去了,御哥儿吃了两口,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吃没意思,便颤颤巍巍的端着碗,进去找小叶子一同吃。

    两个孩子认得的时日不长,却十分合得来,小叶子比御哥儿大一些,平日一处顽时,她总护着御哥儿,御哥儿领她的情,此时得了一碗吃食,也要跟她分着吃,顾三娘远远看着两个孩子的举动,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她家小叶子也是懂礼的,喝了一口鸡汤,就断断不肯再尝了。

    不知不觉天色微暗,炉子里炖得鸡子早已骨肉分离,往常这个时辰,顾三娘和小叶子早已用完夜饭,只怕正就着油灯在做绣活儿,那顾三娘见鸡汤炖好了,就喊来小叶子,打发她送到对面去,看着两个孩子出了门,顾三娘回到厨下,顺手把早上的剩菜热了,她和小叶子将就着对付一顿就完了。

    谁知饭菜刚刚热好,沈拙就过来了,后头还跟着小叶子,顾三娘有些诧异,她以为是炖得鸡汤滋味不好,便问道:“可是咸淡不合口?”

    那沈拙其实还未曾尝过她炖得鸡汤,他见小叶子连整锅都一齐端来了,便知顾三娘太过实诚,于是沈拙先给秦大娘屋里送了一碗,自家留了一些,就让小叶子将剩下的带回去,谁知小叶子怕被她娘责怪,死活不肯接,沈拙无奈之下,只得亲自送了过来。

    “你那一手好厨艺,自是不必说的。”沈拙笑了笑,他说:“难得有顿肉吃,怎能我一家独享,大家都一道尝尝肉味罢。”

    都是市井小民,谁家也没那个闲钱能鱼肉不断,尤其是顾三娘母女,上一回沾荤都不知是哪日了,不过顾三娘要强习了,她不肯接受沈拙的好意,嘴里说道:“一只鸡子拢共也没几块肉,御哥儿还小,你拿回去给他补身子罢。”

    沈拙如何还会再端回去,他说道:“御哥儿一个小人儿能吃多少?同住一个院子里,你要是这般客气,我下回就不好意思再来找你帮忙了。”

    为了一碗鸡肉推来推去的,顾三娘耳根有些发热,她说:“我帮你的忙,又不是为了分吃你家的鸡子,御哥儿要是吃不完,留着明日给他煮面吃。”

    “莫再推辞了,御哥儿一个人还在屋里,我先回去了。”说罢,沈拙便要回去。

    顾三娘见他已是出了门,三两步追了上去,她张了张嘴,正要喊住他,又住了嘴,直到望着沈拙进了东厢,顾三娘发了片刻怔,这才转身回屋。

    ☆、第11章

    大抵是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自打吴木匠的儿子大宝到无书学馆来上学后,陆陆续续又有几家把孩子送过来启蒙,至中秋节过后,沈拙已收了七八个学生了,秦家院子里每日都能听到朗朗读书声,便是小叶子偶尔也会跟着念一句昔孟母择邻处,胡同里的街坊们闲了下来,也十分乐意到秦大娘家门前来坐坐,那沈拙父子也便渐渐跟大家熟识起来。

    转眼间,王银锁已死了百日,按照本地的习俗,这日要专请僧道来念一日经,只是一来王银锁死于意外,二来顾三娘和小叶子寄居在秦家,因此不便祭奠王银锁,故此到了这日,顾三娘早早下了工,捡着王银锁生前爱吃的饭菜做了几碟,又提着前几日叠好的金元宝,带着小叶子就出了院子。

    彼时天色已黑,九月的天,早晚时已带了些许寒意,四周的人家早就安歇下来,顾三娘在巷口找了一个避风的地方,默默不语的将篮子里的饭菜取了出来。

    小叶子很乖巧,她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又帮着她娘点着了烧给她爹的金元宝,看着燃燃升起的火焰,顾三娘心里微微有些苦涩,她默默念叨着:“你这个死鬼,走了这么多日,也不知给我托个梦回来,可见是个没良心的。”

    想起往日的夫妻情份,顾三娘眼眶也湿润起来,她说:“往常总是嫌弃你笨嘴拙腮不中用,等你走了后,才发觉家里有男人的好处,只可惜我对不住你,也没给你添下个哥儿。”

    小叶子听出她娘声音里带着哽咽,于是也跟着流下眼泪来,她跪在火堆前面,往里投了几个金元宝,认真的说道:“爹,你在下面别挂念,我和娘还过得下去,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在这里倒比先前在屯子里住着还自在,现如今我要赶紧长大,到时好帮着娘分忧,你要是在天有灵,也一定要保佑我和娘平平安安的。”

    听到闺女这般孩子气的话,顾三娘在心里轻叹了一口气,那时小叶子还在襁褓里,她和王银锁两手空空,每日就跟望穿了眼似的,就想着小叶子能早些长大,只是现今顾三娘却巴不得她不要长大,只因现今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闺女了。

    没过多久,金元宝烧得差不多,顾三娘看着越来越小的火苗,她说:“当家的,这钱你拿着用罢,要是不够了,就给我和叶子托个梦,生前苦了一辈子,在地下做鬼必定不叫你再受穷。”

    望着渐渐烧完的灰烬,顾三娘和小叶子母女俩人发了一会子怔,直到起风了,小叶子打了一个寒颤,她说:“娘,我们回去罢。”

    顾三娘拉着小叶子的手,闷不作声的进了巷子里,谁知刚走到门口,一道声音响起来:“灯油泼了,仔细跌了脚。”

    顾三娘和小叶子不提防,两人都被唬了一跳,等到站定身子后,顾三娘听出是沈拙的声音,于是捂着蹦蹦跳个不停的胸口说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沈举人。”

    那沈拙原本是发觉院门没关,他点着油灯正要关门时,看到巷口发出一团火光,似是有人在烧纸钱,后来记起前几日隐约听到秦大娘说,对门顾三娘亡夫的百日要到了,想必这烧纸钱的人就是她,这么一想,他正要把门留着,没想到一个不留意,竟把手里的油灯跌碎了,那灯油泼了满地,沈拙担心她们母女两人进来时滑倒,于是便守在门口等着她们。

    今夜无月,到处都是黑漆漆的,顾三娘看不到沈拙的脸,不过他如此细心,她便轻声说道:“多谢沈举人,你有心了。”

    沈拙背着双手不说话,他望着顾三娘,过了片刻,才说道:“顾娘子,你节哀罢。”

    顾三娘黯然,她点了一下头,想起黑夜里沈拙看不到,复又说道:“人都走了,不节哀又能如何呢?留下活着的人,一年三百六十日,哪一日能少得了吃饭穿衣。”

    沈拙一顿,他双眼看着那个瘦弱的身影,缓缓说道:“你这话很是。”

    顾三娘不再说话,她牵着小叶子,小心的跨门进了院里,走了几步,她像是想起甚么似的,回头冲着那个身影说道:“对了,这灯油要拿草灰盖一盖,省得明日秦大娘起来开门跌倒了。”

    “省得了。”沈拙答了一声,目送着她们进了西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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