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都是蒋锦言告诉她的,蒋锦言对她们说道:“前些日子,大理寺动刑的时候,打死了一个举子,于是便有流言传出来,说爹是屈打成招,视人命如儿戏,还有些读书人给爹列了个甚么罪状,说是要告到御前。”

    其实死在大理寺的冤魂不计其数,只是这回背后有安家推波助澜,再加上蒋中明是主审,案犯又是他的亲生儿子,自然就越发引人注目。

    顾三娘听了半日,算是明白几分了,她沉吟片刻,对蒋锦言说道:“这事找我们过来只怕没甚么用处,你可曾找过老爷的幕僚或是其他族亲问一问呢,他们再怎么也比我们这些妇道人家懂得更多一些罢。”

    蒋锦言回道:“问了,老爷带着请罪书入宫的事,连门下的清客都没说。”

    再者自从生出科举舞弊的案子,蒋中明就将蒋锦言拘在家中,不光停了学,就连先前交好的那些世家公子也不许见面,要不蒋锦言还能找他们打听消息呢。

    屋里这几个人,吉昌公主平素不与他人来往,蒋锦言和孙氏都一团孩子气,就是顾三娘她自己,一个乡下来的妇人,更是甚么也不懂,这蒋中明走时没有交待,如今就剩他们六神无主,众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沉默半晌,顾三娘环顾一眼,她说:“依我的愚见,老爷既是这么做,必定有他的道理,咱们别自乱阵脚,静待消息就是。”

    一直没有说话的吉昌公主开口说道:“大嫂说得有理,这几日我们老实待在府里,莫给老爷添乱。”

    孙氏眼巴巴的望了蒋锦言一眼,她问:“那这事要不要跟婆婆说?”

    吉昌公主瞪了她一眼,她说:“你糊涂了,她老人家本就身子不好,何苦再叫她担惊受怕。”

    她们这二人是亲妯娌,顾三娘不便插嘴,于是低下头装作没听到,那孙氏唯唯诺诺的点着头,想到家里的窘境,往日无忧无虑的脸上再也没有笑模样了。

    顾三娘陪着坐了半日,彼此也没个头绪,顾三娘想起沈拙,她犹豫了一下,对蒋锦言说道:“这两日你大哥就能回来了,或许能找他拿个主意。”

    蒋锦言算了一下日子,抚掌说道:“哪里还需要过两日,明日就是大理寺结案的日子呢。”

    顾三娘心头一喜,先前蒋中明只跟她说沈拙不日就要家来,却并没告诉她到底是哪一日,这会子听说他就要家来,心里自是不胜欢喜,她心里盘算着要去接沈拙,于是对蒋锦言说道:“我明日带着两个孩子去接他。”

    蒋锦言对她说道:“家里有我这个男人在呢,哪里还需要嫂子去接大哥,你就在家里等着罢。”

    顾三娘想着蒋家正是多事之秋,为免多生枝节,只得点头答应了。

    次日,顾三娘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并把两个孩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屋里在前一日就打扫一新,小叶子一大早带着御哥儿在园子里摘了许多鲜花,东院里里外外透着一股喜气。

    做完这些,顾三娘犹嫌不够,她们老家的习俗,遇到倒霉事,都要吃猪脚面线去晦气,可这里不是自己家,她做不得主,况且听说大户人家的规矩严着呢,顾三娘犹犹豫豫的把自己的心思跟柳五婆一说,柳五婆笑道:“这值甚么,大奶奶想亲自给大爷做一碗猪脚面线,谁还敢拦着不成?你放心罢,我随你一道去厨房。”

    顾三娘松了一口气,她嘱咐小叶子和御哥儿好生待在屋里,便和柳五婆一起来到厨房,那厨房里当差的婆子早已接到传话,剃净的猪脚和作料备好了,另外还有两个婆子立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厨房里的活计顾三娘再熟悉不过,她手脚麻利的煮猪脚下面线,不到半日,一大碗猪脚面线就煮好了,她和柳五婆两人提着食盒刚走到半道,就见彩云气喘吁吁的跑过来,说道:“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顾三娘惊道:“怎么这么快,不是说还需得小半日才能到家么。”

    想起那人,她脚下的步子情不自禁的加快几分,彩云搀着柳五婆落后半截,只说顾三娘刚刚踏进东院,一眼就看到沈拙,他怀里抱着御哥儿,正低头和身旁的小叶子说话,听到动静,沈拙扭头朝着门口望去。

    两人四目相对,俱是一笑,紧接着顾三娘的眼泪就潸然而下。

    沈拙放下御哥儿,他走过来握着顾三娘的手,直视着她的双眼,像是要把她的一举一动都刻在心头似的。

    此刻,似乎说任何话都稍显多余,两人互相望着对方,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小叶子略微懂了一些人事,她看到爹和娘手拉手,都忘了屋里还有旁人,一张脸上禁不住臊得通红,于是连忙捂着眼睛背过身,御哥儿有样学样,也跟着转身回避,只是总忍不住悄悄扭头偷看。

    一家四口经历险阻终于重逢,顾三娘把猪脚面线端上桌,她看着消瘦不少的沈拙,说道:“快把这碗面线吃下,一滴汤汁也不许剩,往后一辈子平平安安,再无忧虑。”

    说这些话时,她的手轻轻捂着胸口,这半年来,自从沈拙上京,她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今日看到他安然无恙的坐在她面前,她这颗悬着的心,总算能彻底落回肚子里了。

    御哥儿趴在对面的桌子上,他爹回来了,这孩子便又变得欢快活泼起来,他眨着眼睛问道:“猪脚好吃么?”

    “你尝尝。”沈拙笑着给御哥儿夹了一个猪脚,又给小叶子一个,猪脚焖的软烂,平日这东西难得吃一回,两个孩子抱着猪脚啃得满嘴油光,顾三娘静静的看着沈拙和孩子们,只觉得无比安心。

    沈拙把一碗猪脚面线吃得干干净净,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玩耍的两个孩子,扭头对顾三娘说道:“你去收拾一下,我们即刻就离开蒋府。”

    ☆、第84章

    顾三娘听了沈拙这话,她起先一怔,随后低声说道:“可是蒋丞相还没回来呢。”

    沈拙脸色平静,他淡淡的说道:“这个跟我们没有干系,自有别人为他操心。”

    顾三娘知道这对父子有心结,到嘴的话又咽下肚子里,在这事上,她一向都是听沈拙的,那沈拙想了一下,对顾三娘说道:“临走之前,我带你去给我娘磕个头罢。”

    虽说顾三娘从不曾见过这个婆婆,但是既然身在蒋府,自然理应该去给她老人家烧一柱香,这般想着,顾三娘又叫来小叶子和御哥儿同去,御哥儿是她婆婆的亲孙子,更该给老人家好好磕一个头。

    蒋家他们这一房的祠堂设在府内,沈拙多年没有住在蒋府,但这里是供着他母亲的地方,因此自是熟门熟路,平日祠堂少有人走动,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仆人看守烛火,沈拙等人刚进来,他就认出沈拙来了,老仆人忙不跌的迎出来,这老仆人人老耳聋,蒋府的下人们规矩极严,是以这老人并不曾听闻这段时日府外发生的事,他看到离家几年的沈拙家来了,顿时老泪纵横,嘴里念叨着:“大爷回来了。”

    说着,他弯着身子就要给沈拙请安,沈拙一把扶起他,说道:“快不要如此多礼。”

    这些高门大户,家里上了年纪的仆妇,比有些小辈儿的主子还要体面,更何况他已不是蒋府的主子,更不该受人家的跪拜。

    老仆人擦着眼泪,他说道:“大爷是来给祖宗们上香的罢,我带大爷进去。”

    祠堂重地,每年除了祭祀,或是遇到府里婚丧嫁娶,添丁增口,平素并不轻易打开大门,今日因着沈拙要祭拜他母亲,是以老仆人便引着他们进到祠堂里面。

    刚进祠堂,一股淡淡的檀木香味扑面而来,正堂中间一字排开,挂着许多画像,画像上的人,男的一律蟒袍玉带,女的俱是凤冠霞帔,象征着蒋府无上尊贵的地位,除了画像,最引人注目的要数供桌上陈列的上百个牌位,这些皆是蒋家的先祖。

    顾三娘低垂着眼皮,她默默跟在沈拙身后,两个孩子进来之间已被顾三娘再三叮嘱过,故此这会子也是安静乖巧,深怕打搅了蒋府先祖们的亡灵。

    沈拙洗净手,他点了一柱香,插在供桌上的香炉里,随后又往地上一个大鼎里烧了纸钱,便走到旁边的牌位,这次他不光烧香,还跪下来恭恭敬敬的磕着头,并对着那牌位轻声说道:“娘,孩儿来看你了,这是孩儿新娶的媳妇儿,特地带她来给你老人家看看。”

    那牌位上面写着‘先室蒋沈氏梦珑之位’,正是沈拙的生母沈氏,顾三娘上前给她婆婆磕了头,接下来便是两个孩子,小叶子仍是张姓,她不必烧香,只需磕头便是,那御哥儿却不光要磕头,还小心翼翼的拿着线香作了三个揖,又由沈拙代他插到香炉里。

    拜完母亲,沈拙望着她的牌位出神,顾三娘心思细腻,她看到沈拙眼底流露着一丝伤感,于是准备带着两个孩子出去,好留他单独跟他母亲说会子话。

    正当她带着孩子要出去时,沈拙喊住她,他说:“三娘,你陪我待一会子罢。”

    顾三娘回头看了他一眼,她把两个孩子送出去,便回到沈拙的身旁,那沈拙看着他娘的牌位,说道:“我刚生下来时,我娘就给我取了‘拙儿’这个乳名,她走的时候我还不大记事,如今回想起来,她的模样儿我都有些记不清了。”

    顾三娘看着沈氏的牌位,她想了一下,说道:“我虽没见过她老人家,不过只看你,就能猜想婆婆必定是个贞静聪明的妇人。”

    沈拙目光柔软,他看着顾三娘,微笑着说道:“那你可猜错了,我娘时常跟人说,不指望我聪慧过人,只要一辈子平安顺遂,哪怕做个糊涂人也罢,可我小时候要是背不出来文章,挨打的板子,她是一下都不会少的。”

    顾三娘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抵口是心非是天下妇人的通病,嘴里喊着‘拙儿’,心里还是盼着他能成龙成凤。

    想起往事,沈拙的眼神变得温柔起来,他说:“那时我和妹妹妙言每日下了学,就会到娘的屋子里来做功课,她老人家别看是个闺阁妇人,四书五经,诗词歌赋,比男人们读得还要通透,要想投机取巧,第一个逃不过她的眼睛,妙言贪玩调皮,三不五时就会被娘责罚,往往到了这个时候,她就要来跟我求救,我母亲偶尔知道了,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想起妹妹妙言,沈拙的眼底瞬间变得晦暗深沉,顾三娘心头一紧,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沈拙的手掌,想要给他一些慰籍。

    沈拙双眼闭了一下,等到再睁开时,又恢复一片清明,他看着牌位说道:“这次走了,下一回再来拜祭,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顾三娘扭头盯着沈拙微颔的下巴,她犹豫片刻,说道:“阿拙,我知道你不想和蒋家再有任何牵连,可是蒋丞相为了救你,听说得罪了许多人,无论如何,等他渡过难关再走罢,咱们不能做那起忘恩负义的小人。”

    顾三娘心思单纯,她想着一码事归一码事,当日他们一家受了东方检七百两银子的接救,尚且还在东方家出事时挺身而出,今日蒋中明还在皇宫生死不明,他们就这么一走了之,实在有违做人的道义。

    沈拙看着顾三娘,他认真说道:“你不必替他放愁,他在官场爬摸打滚多年,又岂会轻易倒下。”

    顾三娘张了张嘴,她正要说话,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紧接着祠堂的门被用力推开,闯进来的是怒气冲冲的蒋锦言,他眼里冒着火光,指着沈拙怒道:“你不是已经自请出宗么,又到我蒋家的祠堂来做甚么,还不快滚出去!”

    顾三娘微微有些诧异,她进府十几日,虽说跟蒋锦言见的次数不多,但是他一直谦和有礼,从不曾见他对谁大声说过话。

    蒋锦言又冲着看守祠堂的老仆人责怪道:“六伯难道不知这人早就改名换姓了?你放一个外人进祠堂,惊动了列祖列宗,谁能担待得起?”

    那老仆人唬得连忙跪在地上,后面跟着一起来的孙氏看到相公发怒,低着头不敢做声。

    沈拙看着气急败坏的蒋锦言,不急不徐的说道:“锦三爷不要动怒,我拜完了母亲,这便就走。”

    “你……”蒋锦言不善跟人争吵,他看到沈拙这般气定神闲,又想起父亲为了救他性命,至今还跪在皇帝的宫门外面,越发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你道蒋锦言为何这般怒恼?原来,今日他去大理寺接沈拙回家,他本想着都是至亲骨肉,沈拙家来了,正好他们一家人能同舟共济,谁曾想沈拙刚到,便说要带着家人孩子离开,蒋锦言只当他念生怕死,自是心寒齿冷。谁知刚刚听说他到祠堂来拜祭母亲,蒋锦言年少气胜,于是就追过来羞辱沈拙。

    这样的场面,不光顾三娘不便插话,就连孙氏和后来的吉昌公主也默不作声的站在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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