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凤五年(公元前76年),夏历四月中,鄯善的日头一天比一天辣。

    数不清的鲜花在田埂边怒放,而一双双汉军屯田士的脚却无情踩过它们,往来于田间。别说赏花,大伙忙得连坐下休憩的时间都没有。

    奉命在鄯善国扦泥城屯田的五十多名士卒,正在打一场艰难的战斗。

    远远望去,经过冬雪的掩埋,春阳的照耀,任弘走前种下的冬小麦已经成熟。麦浪像金黄的地毯,铺在平坦肥沃的土地上,一阵风吹过,甚至能闻到空气中泛着的麦子的清香。

    二十多名晒得黝黑的屯田士,都手持铁镰弯着腰,把麦搂在腿上,只听到割断麦秆的“沙沙”声。割完一捆后扎好,扔到田埂上,立刻就有人扛上板车,拖到打谷场,亦有十余人在那,围着打谷木桶,挥动麦捆拍打,“乒乓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

    宋力田背着手,绕过打谷的众人,来到一个正弯腰割麦的小矮个子身后。

    却见此人,双腿稳稳站在田中,手里的镰刀割起粟来飞快,且十分投入,若非宋力田大声呼喊,根本不会抬起头来。

    “郑君,你虽是南人,割麦手艺却不错啊。”

    郑吉转过身来,他头发上沾满了麦芒,皮肤比去年黑了几成,汗水从额头流下,留下了斑驳的盐斑。

    见是宋力田,郑吉正要回答,却被麦穗挠到鼻子,猛地打了个喷嚏。

    唉,还是吃了身材娇小的亏。

    郑吉有些不好意思,揉着鼻子道:“在会稽时下水田里割过稻子,差不多,差不多。”

    昨日,赵汉儿、卢九舌等人护送着乌孙王子刘万年,经过二十多天跋涉,终于抵达鄯善。

    二人将西域北道的战事告知了他们,并转达了任弘的请求:

    “玉门汉军五月中方能抵达楼兰,还望鄯善提前运送粮秣至楼兰城等待。”

    北道近千汉军被匈奴、龟兹围攻,大家都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按理说西域的屯田卒,都要听校尉赖丹的指挥,但赖丹这厮自己被困在轮台,音讯不通,各处在玉门关的傅介子遣使到来前,便只能便宜行事了。

    幸好有任弘第一时间将事情通知鄯善,让他们做好准备。

    于是,屯田士们就必须尽快将地里丰收的麦子割完。但即便他们用的是铁镰,割起麦茬来依然不算快,这活计是很累人的,一天下来,腰都快断了。

    要把麦子变成食物,工序还多着呢,郑吉坐下喝水时,询问起宋力田坞院那边的情况。

    “鄯善王送来的十多头驴,正在日夜拉磨,给麦子脱壳,再磨成面。”

    麦饭很难吃,而且也不好携带,在远处,一股股炊烟正在冒起,那是七八个馕坑在烧火。郑吉打算将所有麦面都烤制成最简单的馕,作为汉军的干粮。

    宋力田庆幸地说道:“幸好任君走前,让吾等多打些石磨,多造些馕坑,否则还真赶不及。”

    “是啊,鄯善屯田能有今日成果,多亏任君打下了根基,算起来,这五百亩地,最后大概能收到一千石脱壳的麦。”郑吉又灌了一口水,准备回到田地里继续忙活。

    “渠犁派出的驿骑,眼下应该抵达玉门关了,大汉的援军五月中便能抵达楼兰,吾等还有一个月时间准备。”

    宋力田担心的不是这个:“时间不算紧,但一千石粮食,够么?”

    别指望汉军能从玉门带来一粒粮食,过白龙堆,翻三垄沙,都太难了,傅介子就算带来两千援军,也得靠鄯善、楼兰的粮食支撑。

    宋力田掰着粗糙的指头给郑吉算了笔帐:“一千石粮食,若省着些,两千汉军吃半个月。”

    “若加上他们的马匹,谷子混草一起吃,那就只够十天。”

    “这还不算从鄯善运到楼兰去的损耗,吾等至少要凑出两倍粮食来才勉强够啊。”

    “但还有一千石的空缺,郑君,怎么办?”

    郑吉看向远处的扦泥城:

    “我昨日拜访鄯善王时,鄯善王说,剩下的一千石粮,由他来出!”

    ……

    而扦泥城中,乌孙王子刘万年正式代表乌孙国,造访鄯善王尉屠耆。

    双方热情会晤,携手入城,坐在汉式轺车上,往“王宫”方向而去。

    “汝等只管护好乌孙王子周全,绕个远路,抵达鄯善即可,至于轮台、渠犁、铁门之困,就交给我去解决!”

    刘万年不过是13岁的小屁孩,钟情于冒险,正在绘声绘色地给鄯善王讲述他们在龟兹遇险脱身的事。

    “任君就这样说着,便与我阿姊轻骑离开,去乌孙搬救兵,助大汉将士脱困。”

    可惜,任弘那句更过分的“一人灭一国”只讲给袍泽们听以其壮胆气,所以刘万年不知道。

    “不愧是任君啊!”

    但即便如此,鄯善王也为任弘之言行拊掌赞叹,觉得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而后却又暗暗叹息。

    “我真傻,任君是要为天汉做大事的人,我竟然还想留他在鄯善国这小地方当什么国相,唉,真是不自量力啊。”

    一想到任弘与乌孙公主两骑登天山,跋山涉水历尽艰辛的场景,尉屠耆就感到自己眼含热泪。

    而后尉屠耆又关切地问道:“万年王子,任君能从乌孙借到兵么?”

    刘万年一拍胸脯:“当然能,一定能!有我母亲楚主相助,此事必能成功,此刻我阿姊和任君,应已带着乌孙的骑兵回到北道了,定要好好教训龟兹人!”

    尉屠耆长出一口气:“这我便放心了,万年王子,请!”

    在接下来的路上,刘万年还兴奋地说起他们一行人走扦弥河穿越大沙漠的历险。

    “吾等沿着扦泥河走了整整十五天,眼下正值春日水小,扦泥时有些地方断了流,又遇上大风沙,吾等一时迷失了道路,幸好有赵君和卢君指引,才重新找到河道。”

    “而到了扦弥后,扦弥王乃是校尉赖丹之弟,听说其兄被困于轮台,也是心急火燎,但奈何扦弥国小民寡啊,又隔着大沙漠,要走半个多月才能到轮台去,扦弥王除了向北痛哭稽首外,什么都做不了。”

    “接下来十天,吾等沿着南道往东走,遇上了精绝、且末,都是同样的说辞。虽然皆是半年前被赖丹说动,已臣属于大汉,但这一战,诸邦却帮不上什么忙。”

    他越这么说,尉屠耆的脸色就越不好看,最后重重一拳砸在车舆上。

    “那是因为,他们都还不够爱大汉!”

    尉屠耆恨恨地说道:“寻求丝帛赠赐时对大汉皆恭敬有加,可一旦遇上事,却皆不肯相助,鄯善的邻居们,与吾邦不是同道中人人啊。如果真心崇敬大汉,便会不顾一切,助大汉打赢这一仗!”

    骂完他才注意到刘万年诧异的表情,连忙道:“抱歉万年王子,我失态了,前方,便是我的王宫!”

    等车子拐了个弯,鄯善王宫出现在眼前时,乌孙王子刘万年脸上期待的表情就完全消失了。

    啥王宫啊,就是个带葡萄园的三进小院,跟他先前在扦弥、且末见到的区别不大,果然,小国都寒酸。

    也罢,好歹也能瞧瞧西域不同邦国的特点,但过分的是,这座院子,已经被改造得一点楼兰特色都没了,统统是汉式的家具、摆设,连宴飨也从葡萄园换进了小厅堂,大家分案而坐。

    吃食也让刘万年不太满意:点缀着葡萄干的胡饼、一小碗粟饭,一小盘羊肉,一小盏葡萄酒,这便是鄯善的“国宴”?

    “撮尔小邦,果然不能与乌孙相提并论。”

    刘万年心中暗道,同时发现,鄯善王竟只干坐着,案几上除了水,什么都没有。

    “鄯善王你这是……”

    “哦,小王……用过飨了,不饿,不饿。”说是这么说,鄯善王眼睛却盯着刘万年案几上的食物吞咽口水,说话也有气无力。

    “已吃过了?”

    刘万年听闻此言,气不打一处来,他乃是大邦乌孙的王子,在北道时,姑墨等国岂敢不热情招待?宴飨舞乐从来没缺过,不想却在鄯善受辱。

    他再忍不了了,一拍案几,骂道:

    “原来鄯善王是先吃过好的,然后招待我狗彘食,这就是鄯善的待客之道么?”

    “乌孙王子息怒!”

    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走了出来,却是鄯善王夫人郭宫人。

    郭宫人含着泪,为丈夫解释:“王子有所不知,从昨日起,良人一天只吃一顿朝食,傍晚便不再与妾用飨,就这样饿着,而除了妾以外,整个王宫的奴婢们也每日只食一餐。”

    “这,为何啊……”刘万年震惊了,他从小到锦衣玉食,顿顿有肉,从来不知道饿是什么滋味,根本无法理解鄯善王的做法。

    难道说鄯善,已经穷到这种地步了?

    “因为只有先足食,方能足兵!吾等每省下一点食物,汉军援兵到了西域后,便能多吃一顿干粮。”鄯善王坐得端正,哪怕腹中再饿,也不去看食物一眼,目视前方。

    “我现在每日只吃一餐,除此之外,还要节省王室开支,丝竹歌舞,琵琶乐曲,统统停掉,我不要享受,不要排场,不要钟鸣鼎食。”

    “之所以如此,就是为了给全鄯善的贵人做个表率!我希望那些听任君的话,用力田所教之法种了宿麦,得到丰收的富裕人家,能将家中余粮借给我,再由我转交给郑司马,做成干粮,送去楼兰,作为汉军的粮食。”

    尉屠耆站起身来,将腹部的腰带收了收,有点楚国细腰的样子了。

    虽然饿得头昏眼花,脚步有些虚浮,但这一刻,在郭宫人和刘万年眼中,尉屠耆整个人都在发光!

    “鄯善国,要勒紧纨裤腰带,全力支持大汉,打赢这场仗!”

    “大汉,必胜!”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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