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走了这么久还没摸到城墙,其实吾等早就到长安了。”
    望山跑死马,望着城墙走也一样,任弘他们过了便门桥走了又有一个时辰,竟还未到城下。
    所谓大都无防,长安和秦咸阳一样,亦是有城无郭,广大的里聚和居民区都在城墙之外,城墙之内主要是宫室和官署,以及达官显贵的府邸。
    所以一路上,众人已看尽了街衢通达,里弄百余,每隔几个里坊,便能遇到一个集市,正在交易马牛羊、粟米稻谷,马羊嘶鸣、车来车往,十分热闹。百姓既庶且富,娱乐无疆。都人士女,殊异乎五方。游士拟于公侯,列肆侈于姬姜。
    而一抬头,则是墙高门伟的“横门”,这是长安十二门之一,位于城池西北,当年张骞、傅介子都是从此出发去西域的。
    朝中早早得知任弘他们今日抵达,执金吾手下的一众骑从卫士在此戒严,几位公卿大夫也等候多时了。
    任弘连忙下了马,正了正衣冠上前,却见迎面走来的是两位大夫,一位身材矮小,年过四旬,环挂青绶,腰悬印囊,一看就知道是两千石,又见其头戴委貌冠,或是九卿一级的人物。
    而另一位则形体高大,虽然容貌年轻,但头发却花白,戴进贤冠,腰上佩戴的是黑绶,应是千石左右的官吏。
    大汉官员在袍服外要佩挂组绶,并随身携带官印,所以一看那绶带颜色就知道级别。
    反正都比任弘大。
    于是他向二人长作揖:“谒者弘奉诏护乌孙公主、王子入朝,见过二位上吏!”
    头发花白的千石吏一口太原口音:“任道远,义阳侯常在信中提及你,你可是他的爱将啊,今日终于见到了。“
    他自己介绍道:“吾乃典属国丞常惠,这位是宗正刘路修。”
    “刘德。”刘宗正笑吟吟地微微拱手,自报姓名。
    巧了,任弘前世曾看过某部讲汉武帝时代的小说,主角就叫刘德。
    不过那主角是汉武帝的弟弟,河间献王,这位却是出身楚藩的刘德,不是一个人。
    这位宗正刘德不出名,但他的儿子孙子却有名气。
    儿子叫刘向,整理了战国策,写了列女传,开启了古文经学。孙子叫刘韵,是王莽的国师。
    这时候,换了一身汉式女装的刘瑶光也带着刘万年过来了,她理论上是乌孙正使,今日倒是收起了平日不拘礼节的习惯,十分得体地朝二人行礼。
    “乌孙国昆弥与楚主之女刘瑶光,子刘万年,见过刘宗正、常典丞。”
    “乌孙公主和王子不必生分,该叫我族叔才对。”刘德笑道:“我亦出身楚藩,乃楚元王之后也,论辈分,与解忧还是兄妹。”
    刘德和解忧公主都是刘邦的小老弟,楚元王刘交之后,不过解忧是大宗楚王戊之女孙,而刘德则是小宗休侯刘富之后。
    当年休侯刘富因为劝诫楚王戊不听,逃到长安。七国之乱后,刘富等楚王兄弟皆坐免侯,削属籍,后来才被窦太后恢复,留在了长安。他不愿再入仕,只学祖先楚元王刘交,潜心于学问。
    刘德为其孙,是汉武帝表彰六经后,世上为数不多还坚持修黄、老术的学者,淮南王刘安倒台后,刘德还搞到了不少刘安门客们撰写的黄老修道之术。
    而今上继位后,大将军霍光为了避免天下人说自己效诸吕专权,架空刘姓,遂征辟了一批宗室为官。年轻时很受汉武帝喜爱的刘德也在其中,据说大将军很欣赏刘德,在他妻子死后,甚至想要将女儿嫁给他续弦,却为刘德婉拒……
    虽然是亲戚,但瑶光对刘德只是恭敬,倒是对常惠更感兴趣些:“母亲在乌孙时,常提到常君。”
    常惠的目光也在往瑶光兄妹身上瞥,闻言一愣:“楚主……还记得我?”
    刘瑶光没反应过来:“当然记得,母亲说,当年居于长安僻里之中,曾蒙常君之惠,让吾等来到长安后要拜谒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常惠神色有些复杂难解,最后只无奈地笑了笑。
    好在刘德帮常惠缓解了尴尬:“子直,当年孝武皇帝在甘泉宫召见我,听我叙述黄老之术,感慨我的名与河间献王相同,又同样喜好收书,所以称我为刘氏千里驹。”
    “此为谬赞,依我看,这任谒者往返乌孙,单骑上天山,纵横破胡虏,他才是大汉的千里驹啊!”
    常惠接过话,拊掌道:“不止千里了,万里亦有也,就叫万里驹吧。”
    千里驹万里驹也比沙漠之狐好听啊,这个绰号任弘喜欢!
    等等,这样一来,他岂不是和萝卜成同类了?
    “二公这是要捧杀弘啊,我只是一匹劣马,万万当不起。”
    任弘嘴上十分自谦,他年少得志,估计会招致不少红眼病,又没有过硬的大腿,进了京兆后言行必须低调些才行。
    由执金吾派来的缇骑、持戟卫士护送着,舆服导从,众人进了横门,却见道直树郁,凉风拂面,望则宫阙如云,顾则城门雄阔,两边坊里参差,不愧是帝国的中心。
    但他们却并未直抵未央宫,而是在下个路口停住了。
    “此乃藁街。”
    常惠对任弘说道:“此街有蛮夷邸,专门供入朝的四夷蕃客居住。”
    听闻此言,刘瑶光和刘万年神情一滞,有些失望。
    受解忧公主影响,她们对汉朝是有很强归属感的,来到长安却被当成外人看待,与普通的西域使者等同。自是有些想法。
    任弘正欲说话,常惠却已看了出来,大笑道:“乌孙公主、王子勿要误会,一般的四夷使者入朝,自是在蛮夷邸居住等待朝见,但汝等不同啊。”
    “乌孙乃大汉昆弟,而天子和大将军也特地嘱咐过,要将楚主的子女,当成刘姓宗室来看待,所以不必舍于蛮夷邸,刘宗正会带汝等前往尚冠里内宗室邸,洗沐休憩后,明日与任谒者一同入未央宫朝见天子!”
    这一番话,让刘瑶光和刘万年相视一笑,心里那点想法顿时没了。
    任弘只想给常惠翘大拇指,典属国相当于大汉的外交部,常惠这些外交官做事是极其灵活聪明的,难怪当年苏武滞留匈奴时,靠了常惠的机智才让匈奴放了人。
    而大汉的外交部长,典属国则是苏武担任,虽然前几年苏武的儿子卷入燕王、上官桀谋反被诛,他本人则被霍光护了下来,仅被削职,如今几年过去了,苏武又做了“假典属国”,虽非正式任职,仍掌实权。
    “此行多谢任君,明日再会。”
    终于抵达终点,刘瑶光长长舒乐一口气,朝任弘恭敬地行礼,与他道别,于是乌孙使团便跟着刘德继续往南走了,常惠则带着任弘拐了弯,前往蛮夷邸。
    ……
    常惠已经检查过任弘带来的龟兹王、尉犁王首级:“道远应该知道了罢,按照规矩,斩得名王头颅,当悬于北阙,但示众的起点,却是这蛮夷邸。“
    任弘道:“听傅公说起过,这是为了威震蛮夷诸邦。”
    “不错。”
    常惠将龟兹王首级的木函拿给任弘端着,自己则捧了尉犁王头,说道:“昔日苏公被匈奴滞留时,说过这样一席话。”
    “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当时大汉兵锋正盛,焚匈奴之庭,屠轮台之城,蹈大宛之垒,籍夜郎之都,艾朝鲜之旃,拔两越之旗。所以匈奴竟为苏公此言所震慑,未敢杀害一名汉使,只是将吾等监禁,还欲招降。”
    虽然常惠曾与苏武一同滞留匈奴多年,当年锐意从军出使的少年郎,头发都熬花白了,但他眼中的锐气,却仍不减当年!
    “只可惜当时国中确实有些问题,今上和大将军遂奉孝武遗诏,弃西域而养百姓,十余年过去了,大汉已恢复元气。不过城郭诸国,却开始有人忘记当年轮台、大宛的教训了!”
    “人都是不长记性的,国也一样。”任弘接过话,笑道:
    “所以需要惩戒冒犯大汉者,让四夷诸邦,记得新的教训。”
    “连杀三批汉使的楼兰王安归,被傅公用节杖捅死,而龟兹只是勾结匈奴欲杀汉使者,其王身首异处,其国灭亡,一分为三。”
    “这是在告诫诸邦,杀汉使者,冒犯大汉这种事,别说做了,连这念头,都不能有!“
    “难怪义阳侯如此激赏你。”
    常惠十分高兴,拍着任弘道:“此番若能留在长安任职,可愿到典属国做事?苏公与我,缺的就是你这样的大才啊!”
    好家伙,常惠原来是想拉他进外交部?
    “弘就是大汉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岂有自己做决定去哪的道理?”任弘没立刻答应。
    说话间,蛮夷邸已至。
    长安有很多郡邸、王国邸,相当于各省驻京城办事处,最出名的是汉文帝继位前曾待过的代邸。
    而蛮夷邸是所有舍邸中最大的,南临藁街,北临长安西市,所以西市也是方便蛮夷使团与商贾做生意的场所。这附近鱼龙混杂,治安一般,外邦使者、质子相互斗殴打死人是常有的事,那鄯善王的叔父,一位楼兰王子就在这附近犯了法,按汉律下蚕室被阉了。
    西域大胜的消息月余前就被驿骑飞马传回来了,典属国当时就开始张罗此事。
    眼下除了巴巴赶来朝见汉天子的姑墨、疏勒、莎车、于阗、温宿、尉头等八个西域小邦使节外,还有月氏、安息、大宛滞留在大汉的使者,外加五属国归义君长、诸羌豪帅等,皆聚集在蛮夷邸。
    大汉对来朝的诸邦使者质子是十分恩荣宽厚的,平日里胡萝卜没少喂,但偶尔也得用大棒吓唬吓唬。
    所以,蛮夷邸今日封禁,执金吾一早就将外面围了起来,典属国通知所有人不得外出。
    他们不知出了何事,议论纷纷,不同的肤色眼珠发色让人眼花缭乱,数十种语言交相喧哗,典属国的九译令都有些忙不过来。
    直到面含微笑的常惠和任弘走进蛮夷邸的院子里。
    “诸位,勿要慌乱!”
    他让随从将两个头颅插在矛尖上,高高举起,又让九译令大声宣布道:“龟兹王绛宾勾结匈奴,欲杀汉使者,又围轮台,伏击我吏士。尉犁王惨毒行于民,附从匈奴,攻我铁门塞,此二王者,甚逆天理,大恶通于九霄!”
    “幸汉使者弘借得乌孙义兵,合义阳侯介子之卒,行天诛,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天气精明,陷陈克敌,斩龟兹王绛宾及尉犁王首。今宜悬头藁街蛮夷邸间,直至北阙,以示万里!”
    常惠虽然是笑着说话,但对于诸邦使者来说,却是赤裸裸的恐吓与威慑。
    他们一时间鸦雀无声,皆下拜匍匐,开始恭贺大汉斩杀叛王,通汉语的则开始表忠心,表示绝对会紧跟大汉,彻底断了与匈奴的往来。
    也就月氏、安息两个大邦的使者还算镇定,但也面面相觑,开始重新评定大汉的武力和拿下西域的决心。
    此情此景,让那句话就在任弘喉咙边,差一点就喊出来了。
    但他还是忍住了。
    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但龟兹,还不够远!”
    ……
    ps:第三章在晚上。
    顺便强烈推荐基友要离刺荆轲的《我要做皇帝》《我要做门阀》,加上我这本基本能把汉朝历史了解个遍。还有他的新书《大宋帝王》也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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