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血淋淋的胡人头颅拎在辛庆忌手里,虏首面容满是惊恐,据匈奴俘虏辨认,这就是西域诸王之一的卢屠王。
    好像没啥事迹,但好歹也是个小王啊。
    此番堵截追击匈奴败兵,辛庆忌盯着一支兵往南走,追了二十里左右便将其截获,一通厮杀后,更亲手将穿红毡衣留长须的胡人酋首斩落马下。
    但在确认胡酋身份时,辛庆忌却格外小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在赤谷城一战中遇到了个假泥靡,若非青铜面具挡了箭头,已是弓下亡魂。事后他在赤谷城将青铜面具换成了铁制,更沉却更厚实,心里仍在膈应当日之事。
    “再另找几个俘虏问问,这确实是卢屠王不假?”
    直到再三确认,辛庆忌才松了口气,手下屯长们纷纷过来向他贺喜,曲里的军法官更道:
    “几年前匈奴犯张掖,为张掖属国都尉郭忠所破,斩首四千,杀犁污王,郭忠遂封为成安侯,如今辛曲长追随西安侯转战数千里,共历经七战,斩首累计已远远超过两千,如今再得匈奴小王之首,功足以封侯!”
    说完后军法官自己都都惊愕了,因为大汉最年轻的军功侯,便是霍骠骑,初战便八百骑斩获两千余人,包括相国、当户等高级官员,又掳杀单于叔父、叔祖父辈,功冠全军,遂受封冠军侯。
    那一年,霍去病才17岁,已是前无古人,几十年过去了,西安侯20岁左右封侯便已被视为少年有为的异数。
    而辛庆忌,秋天时才刚满16岁!
    虽然一直希望立大功,可当功劳真落头上时,辛庆忌却有些局促,只喃喃道:“都是因为跟着西安侯,破格提拔我做曲长,庆忌方有此幸。”
    陇西曲众人也喜气洋洋,这功劳也有他们一份,赏钱帛黄金是少不了的,最主要是回到六郡老家时,吹牛起倍有面子:吾等不仅是西凉铁骑,还跟过大汉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军功列侯!
    可他们没高兴多久,一支两三千人的兵卒便从东边过来,好在打着的是汉军旗帜,等看到那都尉旗号时,居然和他们扛着的曲长旗写了同一个字:
    “辛!”
    ……
    来的正是辛庆忌的父亲,酒泉都尉辛武贤。
    吴宗年事件后,他被赵充国嫌弃杀戮太重,有时候连汉军需要的牛羊都杀,遂留辛武贤在本部,这导致他真正的斩首并没多少。
    石漆河之战汉军虽胜,但辛武贤憋了一肚子气。先是赵充国屡屡拒绝了他的请战突击,甚至还派那总黑着脸的赵广汉来看着他,就差解除兵权了,这让辛武贤更加确定,赵充国在针对自己。
    等好不容易大阵动了时,却是韩增手下的成安侯郭忠先击破匈奴一曲,然后不等辛武贤与敌军接触,他们居然就撅蹄跑了!
    石漆河一战辛武贤斩首不多,和之前的凑一起,勉强过了两千,他只能向西追击,指望能追上斩俘一二匈奴小王,如此方能完成封列侯的夙愿。
    但天公不作美,雨雪天气让他们行动迟缓,本以为匈奴人都跑光了,但却撞上了一支仓皇失措下与他们相遇的匈奴溃兵,一问才知前面是卢屠王,正被一支打西面来的汉军追击。
    “定是任弘!”
    辛武贤立刻让部众加速,他想要在对方嘴巴底下夺食。
    只可惜还是来晚一步,等他抵达战场时,追击战已结束。
    但望见对面的旗号,和那个主动上来迎他的年轻曲长,辛武贤又是大喜,这不是他的好儿子么!
    父子时隔两月再度相会,辛庆忌很激动,摘了脸上的铁面具来拜见,心里有很多话想对父亲说。
    可辛武贤却不关心,一照面就追问道:“卢屠王何在?”
    辛庆忌一愣,收起到了嘴边的话语:“已被儿追上斩获。”
    辛武贤大笑:“不愧是吾子,卢屠王头颅在哪?快拿来给我!”
    辛庆忌犯难了,换了其他东西,父亲讨好他定会双手奉上,只是这卢屠王头颅,是他们西凉铁骑陇西曲的斩获的,岂能随意送人?
    他立刻朝辛武贤下拜,将话重复了一遍:“大人,卢屠王,是儿亲手斩获,乃是属于儿的战功啊,我乃是西安侯麾下曲长……”
    “任弘只是汝之长吏,你是吾子,你的便是我的,快拿来!”辛武贤满脑子想着用卢屠王之首补全自己通往列侯的最后一块阶梯,哪管那么多,一再招手。
    辛庆忌却默然不语,回过头,看到了明白发生何事后,齐齐缄默的陇西曲士卒,辛武贤吃相看看,他们脸色也不太好看。卢屠王的首级不仅关乎自己,也关系到近千人的赏钱,没了这份功劳,赏赐或许要减半,为了堵截卢屠王,他们也付出了十余骑伤亡的代价。
    若是随便一个校尉过来要首级,他自然不能给,可若此人是自己的父亲呢?
    职责与孝道在年轻小将心中剧烈冲突,而辛武贤看出了他的踌躇,板起脸训道:“你这孺子,竟敢不听为父之命,孝经白读了?”
    辛庆忌垂首道:“儿当然记得《孝经》里的话,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故大汉以孝治天下。“
    他站起身来,制止了见到父子冲突,想要带着卢屠王首级过来,省得辛庆忌难做的军吏。
    “然《孝经》又言,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故以孝事君则忠,以敬事长则顺。父亲永远是儿的父亲,但这首级,若不先禀明长吏西安侯,哪怕是大人讨要,儿也不敢私相授予!”
    辛武贤被亲儿子忤逆,顿时暴跳如雷,提着刀鞘就过来往辛庆忌身上打:“不孝子!做了任弘的曲长,就只认他,不认我了?究竟谁才是汝父,当初就该将你溺死在沟壑里!”
    辛庆忌当然不可能还手,只能到处躲闪,子曾经曰过的,大杖走,小杖受,奔跑间手里的铁面具都掉到了地上。
    一个人的到来打断了这场闹剧般的父子局。
    “辛都尉,子真说得没错啊,军中只有长吏下吏,部曲袍泽,没有父子!”
    却是杨恽,他虽然跟着任弘往北追,但终究还是力不能及,只好折返南下,任弘担心属下争功打起来让他来看着点,却不想撞见了这一幕。
    辛武贤停止了殴打,怒视杨恽:
    “这是我的家事,杨子幼想要掺和么?”
    “家事?不不不,这是公事。”
    杨恽脸上带着那欠揍的笑,来到辛武贤面前道:“大汉军法中写得清清楚楚,辛都尉不记得?我来背给你听!让你知道自己犯了何法!”
    “大汉严禁军将士卒私相授予首级,违者以获虏不实论罪,这罪该如何判?我来举个例子,孝武时,宜冠侯高不识坐击匈奴增首不以实,当斩,赎罪,免。”
    “这是私相授予之罪,若是辛都尉强夺,那就罪加一等,算争功火并了,还是孝武朝的一个例子。临蔡侯孙都坐击番禺夺人虏,死!而位高权重的左将军荀彘,纵有灭朝鲜之功,但在事后却坐争功相嫉,擅捕杨仆,征还后下狱弃市!”
    杨恽今天不跟辛武贤讲虚的,而是直接摆军法,语速又快,让辛武贤愣住了,杨恽却不依不饶,一下子严肃起来,这文弱书生指着辛武贤这莽撞武夫怒喝道:
    “辛都尉,你现在是私相授予不成,恼羞成怒,便拔刃追杀西安侯军中曲长,欲火并西凉铁骑,夺其功为己有么?将以上诸罪犯了个遍。”
    “若追究起来,论功勋,汝所立微末小功,较之荀彘如何?论地位,你如今连关内侯都不是,较之宜冠、临蔡二侯如何?真以为大汉的军法是摆设?”
    一席话驳得辛武贤无言以对,他虽有恶名在外,也不敢真火并友军啊,只能讪讪收起了刀,狠狠瞪了辛庆忌一眼:
    “辛氏没有你这孽子!好好跟着你的‘上吏’罢!”
    言罢上马打算离开,又觉得气不过,只冷笑着对杨恽道:“杨恽,别以为你是丞相之子……”
    “军中没有什么丞相之子。”
    杨恽却笑眯眯地朝辛武贤作揖:“只有铁面无情的军司马杨恽。”
    等辛武贤离开后,杨恽捡起辛庆忌掉在地上的铁面具,用袖子擦掉粘上的雪和泥,还给辛庆忌,拍了拍沮丧到红了眼圈的小将,安慰一番,让他先回去。
    “别怕,汝父说的是气话,我且去劝劝他,让他回心转意。”
    “有劳杨司马了。”辛庆忌很是感激。
    天真的少年,还是吃了年轻的亏啊。
    于是杨恽便则带着几个人追上了辛武贤,大老远就朝他呼喊道:“辛都尉,方才多有得罪,子幼有话想对你说!”
    辛武贤还以为杨恽是来赔罪的,驻马停下,高傲无比,杨恽却请他屏退左右密谈。
    等旁人走了,杨恽才恢复了那一脸欠揍的表情。
    “辛都尉,军中传言说,你击敌不利,对友军捅刀却是一绝,这次竟与亲子争功,若传出去,这恶名恐怕要天下皆知了。”
    辛武贤愣住了,眼睛瞪好似牛铃铛,杨恽却不依不饶,嘴上若不能占尽便宜,他毋宁死,继续挑衅道:
    “辛都尉,我听说为将五德之外,还有一德,便是运势,运势不好,再征战三十年也难以封侯。君仔细想想,在河湟时如此,在车师不与西安侯同行,今日又来晚一步,屡屡错失良机,莫非真是运势不佳,和君之乡党李广一样,是数奇不成?”
    “竖子敢尔!”
    这话触到了辛武贤的逆鳞,他完全被愤怒所控制,冲过来将杨恽一拳打翻,按在地上猛揍,打掉了杨恽的门牙,打得雪地上沾满鲜血,才被辛临众等人拉开。
    两年前,二人曾在长安两府集议时一起对战群儒,为任弘争取封侯,可现在却彻底翻脸结仇了,闹得这般难看。
    等辛武贤在杨恽边上吐了口水,扬长而去后,属下搀起杨恽,嘀咕道:“军司马,出了何事?不是要为辛都尉和辛曲长劝和么?”
    杨恽虽然被打得很疼,却擦着嘴角的血和口水,满脸无辜:“是啊,但这厮不听我讲理,居然出手伤人,真是个匹夫!我定要禀与赵军正知晓。”
    他将一颗牙吐了出来,紧紧攒在手心,心中却是冷笑不止。
    “既然是匹夫,既然与我和道远结怨已深,再难化解,就不能让其得志啊。”
    “辛武贤啊辛武贤,你这一拳打得好!打飞的是我一颗门牙?不!飞走的,是你本可积累功得到的关内侯!”
    ……
    而另一边,先贤掸带着部众逃去的方向,却是一座介于两山之间的广袤山口,这便是两千年后的阿拉山口,设有边防哨站和口岸,出去就是国门异邦。
    可如今,这山口并无疆界之限,只是天山以北诸族南来北往的通道,土地平坦,出去之后便是匈奴属邦坚昆、呼揭的南界。
    别看山口地形平坦,但此处却也不易通过,若非迫不得已,匈奴人甚至不会来此。
    因为有风。
    阿拉山口是一处大风口,来自康居草原的寒风毫无阻碍地呼啸而来,将西伯利亚的寒气带入准噶尔盆地。
    乌孙牧民常说这里是“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八九级算小的。周边数十里内别说牛羊,连飞鸟都没有踪迹,山包、旷野全是褐黄灰色,不见一点翠绿,呈现蒙蒙的空旷和苍凉。
    今日一前一后你追我逐的匈奴人和汉军,自然也要面对迎面而来的大风,这让他们前进阻力重重,握马辔的手已冻得发紫,身上再厚的毡衣也挡不住寒风往里灌。
    双方的远射武器,也全部失去了作用,匈奴人回首打算开弓,却连弓带箭一起被吹飞,人也跌落马下,侥幸射出的不知偏到何处了。
    而汉军初来此处没有经验,最初也有人开弓反击,结果正好遇上一阵大风,那箭竟不往前反往后退,差点伤到自己人。
    风太大了,匈奴人不得不下马步行,身后的汉军亦然,眼看双方的距离越拉越近,而距离穿过山口尚遥遥无期。先贤掸一咬牙,带着还剩下两千余的部众止住了脚步,转过身直面在风沙中摸索前行的汉军。
    只有击败眼前的追兵,才能顺利脱身!
    先贤掸拔出了自己的直刃刀,指向对面,昔日的西域之王,要在离开她,放弃她前,站在这片土地上打最后一仗。
    尽管他被风吹得踉踉跄跄,先贤掸还是努力站直身子,待会交战时,他们是顺风的一方!且人数是其数倍,而追到这,先贤掸也琢磨明白对方是谁了。
    “就是这支汉军,是任弘杀了吾等在开都水的部众妻儿,复仇!”
    “复仇!”先贤掸的部众们发出喊声,但这呐喊被狂风吹散,传到汉军耳中的只有零星之声。
    隔着百多步,任弘看到了匈奴人的举动,也停下了步伐,身上厚实的甲胄让他能在大风中站稳脚步,他的手摸着腰间的环首刀——这是一柄价值百金的百炼刀,而经历一路掉队减员后,陆续抵达的八百汉军士卒,也纷纷松开了手边的马,任由它们在风中调头乱跑。
    没有马,弓弩也无用,这将是一场纯粹的白刃战,短兵相接,刺刀见血!
    任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点后悔没有带韩敢当和甘延寿,但纵是逆风,河西曲的儿郎们也不虚,他们给了任弘勇气。
    快四年了,大汉与匈奴争夺西域的第一战在楼兰展开,那时任弘借若羌兵大摆疑兵计,先贤掸倒也不俗,识破了任弘的计策。只是在匈奴人踏平那空无一人的假营时,玉门关援兵也到了,闪烁的刀光逼退了先贤掸。
    而今日在阿拉山口,同样是他们二人!要给汉与匈奴在西域的四年战争,做个了结!
    任弘拔出了他的百炼刀,命令在风中四散:
    “诸君。”
    “亮剑吧!”
    ……
    ps:第二章在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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