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振旅之礼,是根据周代春秋古礼加以改造的,可以追溯到周武王伐殷返回宗周告庙,无非是献俘授馘,饮至大赏四个步骤。
    大部队留在城外,只任弘带着曲长屯长们,伴着凯歌入长安城,接受民众夹道欢迎,前往高庙。
    高庙位于香室街北,左冯翊府之东,作为“太祖高皇帝”之庙,是城内比未央宫还重要的建筑。
    也只有身为皇帝的刘病已能进去拜谒,赞飨曰:“嗣曾孙皇帝敬再拜。”然后告诉刘邦今日大汉又打了大胜仗,小子我送几个脑袋来给你尝尝鲜。
    不过就任弘揣测,刘邦若是活着,多半会对长腿胡妇和葡萄酒更感兴趣。
    最先送进庙里的是俘虏,然后是悬挂右谷蠡王先贤掸首级的白旂,和悬挂泥靡、乌禅幕须、蒲阴王、卢屠王之首的赤旂。
    至于任弘等人,则要在庙门处行饮至礼,伴着太乐、上林乐府数百名乐工开始奏响的横门鼓吹,音乐响了起来,刘病已挑的凯歌是《出车》的一段。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于襄!”
    听上去十分正常,也很应景,但这是刘病已留的小心思。他受过系统的《诗》教育,入宫数月来闲着无事也加深了自己的五经素养,知道赋诗言志,有时候真正的含义不在说出来的部分,而在同诗之中,未言的那部分。他真正想对任弘说的是: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表白了,刘病已觉得,西安侯一定听得懂自己心声。
    然而刘病已被任弘在家时好学的外表欺骗了,任弘做事目的性太强,一门心思投在钻研《左传》上,对同是他老师河间太傅贯长卿所授的《毛诗》只粗通而已,根本不上心。若是有人直接将词唱出来还好,只听曲调的话,他根本分辨不出来这是哪首。
    再加上杨恽因其父之丧未参加仪式,任弘还能问旁边的韩敢当、赵汉儿不成?
    刘病已相当于给瞎子抛媚眼。
    反倒是大将军身边的田延年真听懂了,在霍光耳边微笑低语,霍光则默默点头,却没当回事——长安是个人都知道西安侯与皇帝微时是好友,二人还能真装陌生人不成?
    除了刘病已花心思传递的诗中之意外,接下来整个过程都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剧本走,根本不存在私人谈话的空间。
    就比如刘病已与任弘说的第一句话,便是饮至时举樽念着台词,对韩增和任弘道:“今大获而归,蒲类、强弩二将军之力也夫!”
    强弩将军韩增要答:“君之训也,二三子之力也,臣何力之有焉?”
    任弘也不能乱说话,只能对曰:“天子之诏也,大将军所命也,克之制也,士用命也,弘何力之有焉?”
    这就是大半天里二人唯一对话,其余时间只能用眼神交流。
    直到高庙的数军实与策勋等仪式完毕,到了下午时分,天子改在未央宫前殿举行大朝会。随着公卿、将、大夫、百官各陪坐定,蛮、貊、胡、羌朝贡毕,又见宗室诸侯,众人依次上前,殿称万岁。
    眼看天色都快黑了,连属郡计吏都已完成了觐见,才庭中举起燎火,令太官赐食酒,西入东出,伴着群臣觥筹交错,气氛才从肃穆变得稍稍轻快起来。
    这时候,刘病已才能以自己的自由意志,找个了由头,大声问任弘道:
    “振旅之时,西安侯及将士皆高呼‘将军三箭定天山,壮士长歌入汉关’,不知是何缘由?”
    ……
    殿上群臣也想问这茬呢,却见任弘一笑,起身道:“敢告于陛下,这却是蒲类将军在石漆河一战中的事迹。”
    “臣从乌孙赶往右地,迟了数日,错过了此战,只事后听蒲类军中士卒说,时匈奴右贤王、右谷蠡王将十余万众,围我军四万骑,又令骁骑上百来挑战,皆射雕者也,大呼:‘斗来’!”
    “而蒲类将军谈笑之间不以为然,待射雕者近至数百步内,便亲操大黄弩射之!”
    任弘斟酌自己用词是否妥当,继续道:“蒲类将军发三矢,辄杀三骑,于是虏气慑,不久便败亡遁走了。今日蒲类将军在河西统帅大军,未能亲至,臣特让士卒唱其功。”
    此事让刘病已和霍光都大奇,霍光看向韩增:“强弩将军,确有此事?”
    大体上是不错,但赵充国亲操大黄弩是什么鬼?可韩增作为友军,也不好说没有,那倒成他心胸狭窄掩人之功了,只言:
    “臣的阵列距蒲类将军尚有数里,只听闻翁孙确实以大黄弩射败匈奴斗将之骑。”
    “蒲类将军……已过六旬了罢?”刘病已看向九卿,田广明起身道:
    “翁孙乃建元四年生人,如今已六十有四了。”
    “六十四尚有如此之勇,蒲类将军壮哉,真乃汉家之廉颇!”
    不止是刘病已感慨不已,连殿内不明真相的百官也喝彩起来,乖乖六十四啊,多少人这个年纪已经下不了床榻了,而赵充国还能横行大漠雪山数千里。
    他们能够想象一个白发苍苍老将,愤怒之时一手抢过要两三个人才能开动的大黄弩,连发三矢,箭无虚发的场面。
    虽然李广也曾单兵操作过大黄弩杀匈奴贵人,可那会他年纪也没赵充国这般大吧?
    “史官,还愣着作甚,快将此事,连同将士所唱记下来!”
    可怜赵充国不在场,不知自己已成了大朝会上最出风头的传奇,太史令再记上一笔,假的也成真了。
    任弘之所以不遗余力做赵吹,是有自己小算盘的。
    无他,今日他们西凉铁骑一部风头太盛了。
    振旅时他作为蒲类军代表,走在韩增前面就算了,在高庙中策勋时,祁连、虎牙、度辽三军几乎啥都没捞到,韩增也不过益封三千五百户而已,强弩一军麾下,因为没追上右贤王,也只多了一个关内侯。
    但任弘这边,除了他本人益封四千户,一口气成了六千户侯外,手下四个曲长,居然冒出来三个列侯,一个关内侯!
    辛庆忌以斩乌禅幕须、卢屠王之功,加上七战斩获两千余级,封“新阳侯”,邑八百户。
    那边赵充国年迈而勇,这边的辛庆忌,却因为跟着任弘一路大胜,一不小心成了大汉开国一百三十余年来,最年轻军功侯,为此朝廷特地为这个年轻新人挑了“新阳”作为侯国名,位于汝南郡,本是开汉功臣吕清封地,六世后因酎金案而废。
    而尴尬的是,因为辛武贤打了杨恽那一拳,被认为是争功殴打友军,遭到了赵广汉弹劾,原本因老辛出力应该能得到的关内侯就这样没了。
    老子白跑一趟而儿子封侯,不知辛武贤得知后,是否会收回将辛庆忌逐出辛家的决定。
    另一位封列侯的,便是在车师等地屡立奇功,又在第七战里,奉任弘之命擒得先贤掸的赵汉儿了。一口气封了九百户,任弘几年前的起点也不过如此啊,至于侯名……
    居然封了他“堂邑侯”!
    任弘虽然在饮至时没听出来刘病已凯歌未言之意,听到赵汉儿受封侯名,哪能体会不到皇帝的用心?堂邑位于后世南京一带,放在大汉地方不算太好。刘病已大概是想要寓意赵汉儿虽为胡地归汉之人,却有张骞忠仆堂邑父一般的忠恳吧,反正汉武时的堂邑侯一系已经除国好几十年了。
    而韩敢当、张要离两位曲长,斩首足够,可惜没能斩擒匈奴小王,只得了关内侯,韩敢当食五百户,张要离食三百户,眼下都得以登殿,辛庆忌年纪小有些羞涩,张要离没想到有今天,颇为局促,赵汉儿则抬头看着画屋朱梁,玉阶金柱愣愣出奇。
    唯独韩敢当,竟有大将风范,对未央宫里的样式见怪不怪,他在任弘家吃白饭期间,没少跟他未央、上林转悠。而未央宫现在的主人刘病已,微末时可没少与他闲聊饮酒呢,而皇帝的丈人许广汉,更是经常在西安侯府喝醉,由韩敢当背回去好几次。
    所以韩敢当面色如常,该吃吃该喝喝,振旅仪式折腾一天,他可是饿坏了。
    前殿的群臣诸侯就没老韩这么好的胃口了,他们为任弘以一部之众,立了如此大功而惊讶。都在暗暗议论,说上一个能带着属下立功,一次封几个列侯、关内侯的将领,也就卫青、霍去病,勉强算上李广利三人而已。
    这三位都是独当一面的大将,更有人言,眼下任弘相当于河南之战的卫青,河西之战的霍去病。
    换言之,可以立山头了……
    “也怪我,打得这么好作甚?”
    任弘不由暗暗埋怨自己,在西域打兴奋了没收住。蒲类、强弩两军找不出比他更优秀的都尉,西域都护傅介子那边,虽然也立了大功,但功劳多积到老傅头上,一口气益封三千五百户。
    他手下的曲长们都差了点功劳,常惠、冯奉世、郑吉、孙千万都没捞到关内侯。
    唯一比任弘高的,就是作为主将,加封五千户的赵充国了。
    所以任弘努力想要让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赵充国身上,并造成一种假象:
    我任弘,只是赵老将军山头上的一株小树苗啊!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任弘努力吹嘘赵充国时,却有人站出来,继续将任弘架在火上烤了。
    却是新任丞相的蔡义,他将任弘七战七捷的功劳又说了一遍,提议道:“陛下,西安侯弘有功于国,当拜予将军之号,以示舍爵策勋。”
    “臣附议。”
    霍光起身跟进,这是预定好的程序,就任弘所知,两府那边早就通过此议了,大将军也没意见,只差让皇帝定下一个杂号将军的名称。
    “可。”刘病已笑着,作为今日一个重要环节,拜将军的诏书他早就准备好了,便要让尚书令念。
    将军之称古已有之,以将军称呼“一军”的统帅,这意义至今也没有太大变化,而在西汉,将军之号还不像东汉那般区分严格,只分为两种。
    一是大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将军,称为“重号将军”,后来因为卫青、霍去病的缘故,车骑将军、骠骑将军皆可开府,也并入了重号之列。
    除此之外的其他将军名号,则统称为“杂号将军”或“列将军”。
    按照大汉近二十年来的朝堂默契,身为重号将军,基本板上钉钉能进入中朝。杂号将军则不一定,但也意味着在战争中,能够独当一面,统领一军,再不用给人打下手了!
    所以能得到一个将军号,不止是荣誉,也代表兵权和话语权。
    至于命名法则,其实并无惯例,或来源于他所统领的兵种,比如轻车将军、楼船将军。或因所征以名将军也,比如贰师将军,度辽将军,蒲类将军。甚至还文成将军、五利将军这种装神弄鬼的奇怪东西也混了进来。
    甚至还有虎牙将军这种不知何故的。
    总之在西汉,杂号将军的命名就一句话:皇帝开心就好,想咋叫,就咋叫。
    尚书令已经展开诏书要读了,而任弘出列坐于庭中待诏,他今天从未如此激动,或者说忐忑过,因为有种不祥的预感。
    还记得先前与刘病已各言其志时,他曾说过,想要做大汉的“征西将军”,去征那遥远的葱岭以西。
    如今这想法是没戏了,可别出于情怀,将这名号给自己了!
    “别这样,我不想做征西将军,我是大汉的忠臣啊!”
    任弘只在心中暗暗祈祷,却听尚书令念道:
    “自有汉以来,多因所征以名将军,故孝武时有浮沮将军,匈河将军。今有西安侯弘,西征右地,救乌孙,降车师等三国,斩匈奴一臂,携名王首级而归。”
    “完了。”一听用的是这个命名原则,又是征又是西的,任弘只觉得呜呼哀哉。
    谁料尚书令话音一转:“然诗云,玁狁孔炽,我是用急。王于出征,以匡王国。戎车既安,如轾如轩。文武吉甫,万邦为宪。故于四夷,先征而后安也,西安侯弘一征永逸,使西域安宁,故拜为……”
    “安西将军!”
    ……
    ps:第二章在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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