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生活真是太苦了,尤其是对于一个奴隶而言。
    自春天时普洁的祖父跟着大单于和右贤王走后,家里就只剩下弥兰陀一个男丁,他得天天起早贪黑,活计可不止是看着牛羊就可以了:放牧、挤奶、制酪、剪毛、鞣皮、制毡子、照顾初生幼畜、治疗病畜……
    他只拒绝阉畜和宰割老死病死的牲畜,这些事由普洁的老祖母来,她是个凶狠的女人,手里的刀和嘴一样快,能轻松割断牲畜的喉而让它们少些痛苦,然后又盯着双手合十念经的小沙门讥讽。
    “亏你长得这么高大,却连羊都不敢杀。”
    到了秋天时,右贤王派人押送了一批蒲类后国的俘虏回来,告诉部民们,匈奴在北庭打了大胜仗,这之后就要狠狠报复乌孙,掠回乌孙人的牛羊畜群,对匈奴人而言,强取胜于老实巴交地放牧积蓄。
    而看着那些神情哀苦,将要遭受和自己一样命运的蒲类人,弥兰陀目露同情,然后就挨了老祖母一鞭子。
    “快做事,你还有时间可怜别人?”
    秋天时奴隶主要的劳动,就成了收集畜粪作为燃料,以及修缮毡帐、畜棚,囤积入冬后牲口们食用的草。
    “牲畜要是断了草,人也要断了食。”
    但让出乎所有匈奴人意料的是,今年天气出现了变动,大雪来得比往年早,且下得极大,呼啸的寒风已经肆虐了许多天,外头雪花飞舞,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争吵过头成仇敌,雪下大了成白灾。”
    毡帐里烧着干牛粪取暖,普洁的老祖母身体遇了寒,一直在生病打摆子,请的胡巫也不上门,只裹着臭烘烘的羊皮裘喃喃自语,说起这也是她数十年生命里,见过最大的一场雪。
    头顶不时传来噼啪声,在毡帐外面,弥兰陀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披着笨重又硬邦邦的皮裘,顶着大雪用木棍将毡帐顶上的积雪统统扫下来,他每过一会就要出来,若是不管,雪迟早会将毡帐压垮,将所有人活埋起来。
    畜圈那边也要注意,干完所有活后天已快黑,普洁掀开毡帐让弥兰陀进去烤火,这种天气,人哪怕穿得再厚实,在外头呆一夜恐怕会冻死。
    弥兰陀哆哆嗦嗦,嘴唇冻得发紫,他虽然是被迫为奴,但普洁对他的好,让他希望能尽力保住这家人的性命,只望次日大雪能停。
    但大雪又慢慢悠悠下了三天,才有变小的迹象。
    积雪很厚,有些地方甚至能没过他的膝盖,草原上一切杀戮和温情都被掩盖住了,弥兰陀将普洁背在身上,打开畜圈,按照小普洁的指挥做事。
    “祖父说过,发生白灾时先放马群踏雪,再放牛群、羊群。”
    然而马群艰难地在外面走了一会后,却一点用没有,几匹马还被冰壳刮伤了蹄子,而它们也未能将积雪踏开。牛羊群来到外面后,都十分茫然,秋日还未枯萎殆尽的草被积雪压在下面,根本吃不到嘴里。
    冬草还没备齐,先前囤积的干草撑不了太久,只能期待等天气好了。
    但整整半个月里,雪都没有化的趋势,白天在阳光直射下稍稍化了一点,晚上又冻回去了,畜群已经开始挨饿,不断有牛羊倒毙,寒冷也让它们虚弱无比。
    老祖母的病也越发严重,他们决定转场到积雪浅的牧场、化雪较快的沙窝或林地里去。弥兰陀和普洁忙活了两天,才收拾好了毡帐,马群和牛群在前开路,羊群在后面慢慢跟着,它们已经饿了好些天,一直咩咩叫着。
    这种状态下是难以迁徙太远的,而且他们的部落半路上还遇到了另一批匈奴人,却是从目的的而来,带来的是噩耗。
    “全被雪盖住了,三天路程内,到处都是积雪。”
    自从北庭被汉军夺取,大量匈奴迁徙到金山(阿尔泰山)以东,让这儿变得更加拥挤,到处都是想寻找适合草场的焦虑牧民,甚至会因为一小片积雪较浅的土地而大打出手。
    他们只能在一个背风的丘陵后重新扎下毡帐,老祖母已经连路都走不了了。她到了弥留之际,只喃喃说起小时候,她的部落,就是因为一场白灾消失得无影无踪,近来外面甚至出现了强盗,劫掠他们仅剩下的一丁点财产。
    “祁连神真正的战士,应该去温暖的南方抢汉人的。”在听普洁和弥兰陀沮丧地说,他们家仅的最后几羊被一群凶狠的牧民抢走后,老祖母骂了出来。
    而在一个普洁熟睡的夜晚,弥兰陀发现,已经虚弱到不行的老祖母却忽然翻身起来,挣扎着走出了毡帐。
    弥兰陀跟了上去,老祖母瞧见了他,却没说什么话,只抽搐着嘴巴,说道:“我早该死了。”
    匈奴是残酷的民族,俗贱老弱,一旦遇到天灾,老人会主动离开毡帐,将生存的机会留给壮丁,而壮者也尽为甲骑,跟着首领和右贤王、大单于去温暖的南方劫掠。
    “酪快没了,羊也快死光了,往后你要么去试着打猎,要么杀了普洁,别让她受苦。”
    老祖母只将那柄普洁祖父留下的刀塞到弥兰陀手中,用最后的生命跌跌撞撞在雪地里行走,积雪使她的脚步拖沓而踉跄。看起来活象个驮背怪兽,往前走了大概几十步,就一头栽倒在雪里,再也没起来。
    弥兰陀听说,冻死的人,会感觉很暖和,就像掉进了热牛奶里。
    普洁第二天醒来,抱着弟弟来到被弥兰陀堆砌起来的老祖母坟前,四周白茫茫一片,她再也找不到一朵黄色的小花摆在上面。
    “弥兰陀,祖母来世能转生到天道,长乐无忧么?”
    显然不能,弥兰陀知道,普洁的祖母虽然没杀过人,但她话语恶毒。
    但看着弥兰陀那期许的目光,他叹了口气:
    “她来世或许能转生为人,希望是个好人家。”
    “我希望她转生成一个汉人。”弥兰陀脱口而出。
    “为何?”这让弥兰陀有些吃惊,他还以为匈奴人和汉人相互仇恨鄙夷。
    普洁看着南方目光憧憬:“祖父说,汉地四季温暖,地里会长出吃不完的粮食,而长长的墙挡着寒冷的北风。”
    她不知道,汉人中的穷人饿肚子时也在想象,草原上的牧民一年到头有吃不完的肉呢。
    随着牲畜死了十之三四,像普洁这样的人家,已经完全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熬过去了,老人陆续牺牲了自己,牧民们开始宰杀病患的羊。
    普洁很懂事,家里仅剩的酪和奶给弥兰陀吃,她则吃硬邦邦的肉。
    即便雪融化,底下的草也早已死去,几乎家家都减半的牲畜数量,也会让来年变得极其困难。
    他们只期待,据说在前方打了大胜仗的大单于,能带着数不尽的粮食和财富归来。
    可等大单于和右贤王归来时,却是一支数量远少于出发时的残兵败卒——他们并非败于汉军之手,而是败给了这糟糕的天气,匈奴人个个沮丧不已,不是冻掉了耳朵就是冻缺了指头,有的人没法开弓,有的人无法握刀,马匹也倒毙了大半,许多人是走回来的,双脚已经发紫疽坏。
    而在这支队伍里,普洁根本没有找到她的祖父,他只是去西边为大单于的军队放羊看着畜群而已。
    好容易找到一个嘴唇被冻得龟裂的部落族人,问及祖父,那人想了想后道:
    “他死在西边了,路过蒲类海时,忽然就倒下,再也喊不醒。”
    普洁哭得晕了过去,而弥兰陀默默背着她背到身上,而其弟则挂在脖子上,带着两个孩子往家的方向,尽情羊圈里已只剩下三头羊和一头瘦弱的老马,尽管燃料已消耗殆尽。
    而一路上,如他们一样,带着期盼等了个把月,却等来亲人死讯或失踪的匈奴人,都跪在地上痛哭不已,这个冬天该怎么过啊?不少人朝着祁连神的方向连连稽首,质问神给匈奴带来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是业报。”
    弥兰陀垂下眼,仿佛看穿了匈奴所遭受这一切是因为什么,就像他给普洁讲过的那个故事里,琉璃王诸兵众及诸婇女遭遇狂风暴雨,悉为大水淹没。
    是时候了,弥兰陀得告诉匈奴人,这场白灾,以及草原上历次灾难不是无缘无故。
    而是匈奴入侵汉地杀戮无辜,屠戮蒲类后国和乌孙人而遭受的业报!
    “死去的人会转生到畜生道和饿鬼道,而带着他们做这一切的大单于和右贤王。”
    弥兰陀回过头,看着大单于和右贤王安好无损的旗帜,认为这些人才是给匈奴带来灾难的罪魁祸首。
    “他们将与琉璃王一样,死后入阿鼻地狱!”
    ……
    而与此同时,在降下大雪后,改变了主意,亲将三千骑出塞,远远尾随大单于,却刻意不靠近的任都护一行人,也终于追击到了蒲类海附近。
    任都护是想乘匈奴病要他们命来着,但大单于和右贤王虽然受雪灾打击严重,却仍布置了后队提防汉军袭扰,汉军的人马也并非绝缘,在风雪下亦有伤亡,所以才远远吊着,不轻易与匈奴人交锋,他们远远离开也不深追,毕竟再追下去了,汉军的马匹也要倒毙殆尽,骑兵改步行了。
    “再说了,狼若能吃猎物倒毙的尸体到饱,何必挨得太近反受其困兽之斗呢?”
    蒲类海附近到处都是倒毙的匈奴人,其中不乏为军队在后看管牲畜的老人和半大孩子,匈奴这次恐怕要伤筋动骨了,于匈奴为白灾,于汉则为瑞雪!
    任都护让士卒将沿途见到的匈奴人从雪里拽出来,自然不是要帮他们入土为安,而是为了让给朝廷的奏表里好看。
    “赖高庙之灵,陛下之明,大将军之断,天降瑞雪,一日深丈余,单于遁走,臣弘出三千余骑,为三道追之,于蒲类泽斩首虏得数千级还。”
    “都护,这……”冯奉世停了笔,有些尴尬,这莫不是谎报?
    “确实斩了首虏数千啊,首级为证,军法官都数过的。”
    任弘却不管,虽然并非都护军直接击杀,但捡到的钱也是钱啊,他们是占了老天爷的便宜,跟杀良冒功完全两回事!
    为了坐实这件事,让它彻底从假的变成真的,变成朝廷大加宣扬的大胜,颇为精通宣传艺术的任弘,还在奏疏上添了几笔,而后笑道:
    “等到来年开春,悬泉置的墙壁上,又能添一首新诗了!”
    ……
    而到了冬十一月底,长安城里,也稀稀疏疏飘起了雪花。
    大旱带来的阴影已经过去,皇帝大婚将如期举行,人前面带笑容,人后却心情有些愤懑的大汉天子刘询,也收到了这份来自西域的捷报,以及任都护的新作: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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