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相的奏疏,是塞在“皂囊”里递进宫的,刘询在平定霍氏之乱后,改革了密奏制度,取消副封,由此加强了“封事”的保密性。
    尚书台无法先拆开知道内容,而统统得交给皇帝过目——当然,这也加重了皇帝的工作量,这也是刘询每天大半时间都被案牍系住的原因。
    魏相的奏疏很聪明,先拿吕不韦说事。
    “文信君吕不韦者,本阳翟大贾也,以为秦公孙子楚奇货可居,乃入谏华阳立嗣,使子楚为秦庄襄王,封河南雒阳十万户。及秦王政立,为相国,乃号仲父。”
    “立功既成,吕不韦亦思名望,乃使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为舍人门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布咸阳市门,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
    “吕不韦所为,乃是立功不足,而欲立言立德,为秦制法,以固其位,使后世秦君必奉其法,尊其制也。”
    “今亦有朝廷大臣,自诩功过吕氏,妄改圣人之言,而行功利之实,亦是欲为汉制法,使君臣之位倒悬也。”
    他又举了淮南王刘安的例子,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修《淮南子》,除了兴趣使然外,也是欲依靠立言得到士人倾慕,欲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而阴谋畔逆。
    而且淮南王刘安还对孝武皇帝夸大了南越和东越的力量,是欲籍寇以自重,和某位大臣渲染“海西大秦国”的威胁如出一辙。
    虽然过去孝昭皇帝与大将军光嘉隽不疑,曰:“公卿大臣当用经术明于大谊”,但魏相以为,要警惕这些重臣退而立言者,他们不是真的想搞学术,而是像吕不韦一样,另有所谋。
    奏疏最后指名道姓,说道:“史书讥齐之孟尝、楚之春申、秦之不韦,恶其僭越臣位,危乱国家。自竟宁以来,将吏多出任门,大司马骠骑将军虽退而著书,然其旧部秉枢机,故僚据权势,在兵官。”
    “弘夫人安平公主通籍长乐宫,与太皇太后善,常诏门出入。又有乌孙解忧太后为外援,不可不慎,宜损夺其权,破散阴谋,以固万世之基,全功臣之世。”
    魏相把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只差诽谤任弘和五年来再没见过一面的太皇太后私通。
    刘询默默读完,不动声色,只暗道:“魏相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关于那海西大秦国,早在刘询登上皇位前,在西安侯府看舆图时就听其说起过,西安侯强调此事很多年了,虽没明说目的,但刘询明白,并不是为了什么“籍敌国以自重”,而是考虑到更长远的事。
    孟子说过一句很有道理的话:“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
    刘询不相信儒吏能干实事,在治国之术上选择了霸王道杂之,负责行政和地方的仍然是熟悉律令的官员循吏,甚至还有不少“酷吏”。只要坚持这一点,大汉的拂士并不缺,反而是要由皇帝约束着他们,勿使地方法规太过繁密严苛,搞得民不聊生。
    但敌国,自从大汉唯一的宿敌匈奴残灭,郅支西迁后,就彻底没了。
    刘询能感觉到,进入天安年,失去了匈奴的威胁后,国内已经有点西安侯说的“文嬉武戏”了。立功的武将官吏热衷于买田安居,朝中的儒臣甚至说什么“既然匈奴已灭,那西域、北庭两都护都不需要维持虚耗官府财帛了,索性裁撤了罢!”
    他们却是根本不想了解一下,随着边境戍卒的裁撤,西域、北庭维持的驻军也不多,反倒是商队远远不断进入玉门关,西域都护府已经不再倒贴钱,反而能挣点钱了。
    “大汉必有一个宿敌。”
    这是刘询和任弘的共识,也是默许任弘夸大海西大秦国的原因。没办法,康居月氏甚至是安息等,都不够看啊,唯有前朝暴秦余孽,能让优哉游哉的汉人再度提起神来。
    但刘询不高兴的是,任弘在这个当口,不事先向他禀报,忽然向世人公布大秦国的存在,这是什么意思?
    结合近日来春秋三传之辩的节点,还真有点魏相说的,想要借遥远宿敌的存在,逼迫天子提高左传地位,使之列为官学的意味了。
    至于魏相建议的,暗暗削弱任氏故吏之权,刘询倒是没太放心上,事情还远远没到那一步。
    刘询对京畿的控制是十分自信的,他当年裁撤老八校,立新八校,又自称“刘将军”,亲自掌管新八校,至于名义上的朝廷兵权,则在大司马车骑将军赵充国手中。
    又用西域轻侠兵三千余为佽飞军,这几年屡屡抬举郭翁中,每个立功的机会都交给他,提拔他进入中朝,为“游侠将军”,佽飞军自诩“从天子而游”,尽管任弘曾带过他们多年,但众人很清楚,在关键时刻,刀刃该对着谁。
    任弘近来所作所为,给刘询带来的困扰,不是短期的威胁,而是长远而隐秘的刺痛感。
    高皇帝曾问群臣自己为何得天下,又道:“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
    刘询自以为是幸运的,他只得到一个任弘,就能顶汉初三杰之才。
    但凡事都有两面,任弘拥有三杰之才,出将入相,立不世之功,若再立言立德成圣,这样的人,他如何驾驭?子孙如何驾驭?真成君臣倒悬之势了。
    在刘询理想中,以任弘的聪慧,应该像张良那样,不说拒绝三万户之封,至少应该从“帝者师”退居“帝者宾”,专心修道养精,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比如任弘和其弟子刘更生、耿寿昌等在鼓捣的格物之学,就很不错嘛,完全可以去做,为何非要钻研春秋左传,欲代替天子,为汉制法呢?
    故而三杰下场不同,韩信被杀,萧何屡屡见疑甚至被关进邸狱过,唯独张良善始善终。
    刘询需要一位益友,他的皇太子需要一个良师,大汉需要一名功成身退,在家好好玩赏养老的勋臣。
    这天下最不需要的,就是一个新造的“圣人”。
    事情和刘询设想规划的不同,任弘已经渐渐偏离了刘询为他们君臣相得始终规划的道路,而驶进了另一条路,这是他最大的烦闷。
    还有另一件事困扰着刘询,便是任弘将《春秋左传正义》用特殊手段批量出产,无一字差错,又能将《海西大秦国事略》一夜之间传遍长安。刘询可以想象,西安侯一定在白鹿原庄园,或者其侯国中,用了某种特殊的技艺手段,能一夜之间,干完数百名刀笔吏抄书人的活。
    这似乎是在向皇帝示威:“即便陛下压制《左传》,不录为官学,臣依然能让它于民间大兴!”
    在传播主要靠口述手抄的时代,大汉九成九的士人,其实并没有选择学派的权力,而是逮到什么书就学什么。若西安侯利用他雄厚财力,以及麾下卢九舌等经商的网络人脉,将左传散播天下,对公羊、榖梁来说,这简直是降维打击。
    到时候,天下将尽师左传,刘询想阻止,就只能和任弘撕破脸,或者学秦始皇帝焚书了,他努力维持的圣君形象,也就要崩塌了。
    这不是以臣逼君么?
    刘询有些摸不透,西安侯如此聪慧之人,背逆自己的规划,到底意欲何为?总不能是真有野心吧?
    “看来是时候,与西安侯开诚布公谈一谈了。”
    刘询收起了魏相的奏疏,金安上正趋行来禀报:“陛下,西安侯已出了尚冠里,将抵达东阙苍龙门。”
    皇帝忽然问了金安上两个问题:“今日谁人在未央宫内值殿?”
    金安上一个激灵,寒毛直竖,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在建章宫背摔霍家女婿任胜的那一夜!那时候陪天子角抵的郎卫们,如今可都在未央宫中任职呢!
    他按捺住心中的恐惧与话语的颤抖,垂首道:“是郎中令张延寿。”
    刘询没有再说话,而是想了很久很久,不知是在考虑什么。
    他最后笑道:“让在北阙的龙舒侯过来,朕与西安侯相谈时,龙舒侯在殿外等着罢,有韩飞龙在,西安侯舒心,朕也放心!”
    ……
    进未央宫的路,任弘走过无数回,今日这距离,却显得格外的长。
    在公车司马门下了车后,步行入内,任弘甚至在不知不觉间,学着当年的大将军霍光,用脚步丈量起未央宫来,慢慢数着自己的步数。
    “八百,八百零一。”
    数到九百步时,他踏上了宣室殿的阶梯,又过了百步,阶梯尽头,身披明光铠,高大如一座山的未央卫尉在等着他,拱手道:“骠骑将军。”
    老韩年已五十,酒量不减当年,但鬓角的头发却斑白了,有些老态。
    本该在北阙的未央卫尉跑到这直殿,任弘能第一时间得到皇帝释放的信号。
    韩敢当还站在这,有很多意味:朕还信任你。
    特地让韩敢当来此,也有一丝告诫:悠着点,朕已经有点看不懂你了。
    才到宣室殿门口,刘询新的命令传出:“使骠骑将军剑履入殿!”
    这究竟是信任的优待,还是不信任的故意为之呢?反正任弘知道,上一个剑履上朝的霍光,其家族已经凉透了。
    任弘也够光棍,拍了拍空空如也的腰间,让人转告天子:“今日并非常朝,臣忘了带剑。”
    那就只剩下鞋履了,又推辞三次后,他最终还是脱了履入内。
    任弘知道,自己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也知道今天这一关,他必须过。
    今天他和刘询的对话,不仅将决定左传的胜负。
    决定自己的后半生,决定大汉的未来,甚至会影响世界历史进程。
    宣室殿附近的树木蝉鸣阵阵,脚下的地板却很凉,每日都要被宫婢勤奋清洗,还刚涂上蜡,有些滑。
    宫室的门在背后缓缓合上,此间除了一身常服戴刘氏冠稳坐中央的天子刘询,再无他人,斩白蛇宝剑悬在刘询的背后,自从霍氏灭,任弘归还此剑后,就不再授予他人,只置于此。
    刘询手里拿着一本《春秋左传正义》,抬起头时,看着趋行而入的任弘,露出了笑,还说了一句看似亲近体己的话。
    “道远,地上滑,走稳些!”
    ……
    ps:第二章在0点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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