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
    一名兄弟会民兵面无表情地,将一碗浇饭递给秦寔。
    秦寔也在意对方的冷淡,接过木碗正要转身离开,却见对方忽然喊道:“等等。”
    只见那名兄弟会民兵指着秦寔左臂处用细绳绑着的一小块木牌,问道:“你是隶官?什么职位?”
    秦寔低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说道:“屯副。”
    听到这话,那名兄弟会民兵脸上浮现几许惊讶,旋即同样面无表情地说道:“按照规定,隶官可以加菜。”
    说着,用一双筷子从另一个木桶里夹起两片肉,夹到了秦寔递来到碗里。
    只见那两片肉,越有手掌宽,厚度约有一个指节,在这会儿算得上是不错的待遇了,但秦寔的面色依旧平静而冷淡,拿了一双筷子便转身离开了。
    也是,他曾作为长沙义师的曲将,又岂会因为两片肉就对某些人感恩戴德。
    由于用饭的木碗与筷子要归还,绝大多数的隶卒就在附近不远处的草棚下,坐在那些长桌旁用饭,倘若位子拥挤,干脆就站着用饭。
    秦寔亦是如此。
    可能是他曾担任义师的曲将,当他走向那些已人满位置的长桌时,立刻就有隶卒起身相让。
    秦寔也不客气,坐下默默用饭。
    还别说,这所谓的浇饭,味道还真不错,虽然其中的肉沫少得可怜,大多都是些菜碎、豆子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的蔬菜,但那汤汁着实称得上浓郁,哪怕光用这些汤汁下饭,也足以让他们这些饥肠辘辘的人吃完那一碗白饭。
    更别说,秦寔还得到了两片肉。
    “曲将。”
    就在秦寔安心用饭之际,他耳边忽然传来低声问候。
    他转头一看,原来是他的部下,伯长彭复。
    当然,眼下这彭复已经不再是伯长,他被一名黑巾卒取代了,担任伯副——一听就知道是昆阳那边随便编出来的官职。
    “有事?”
    秦寔随口问道。
    只见彭复看了看左右,压低声音说道:“今日,有六个伍的弟兄被处决了。”
    “……”
    秦寔正在扒饭的动作微微一顿,心中暗骂了一句:蠢货!
    他知道这件事,也知道那些义师将士是因何被处决——因为试图逃离。
    其实严格来说,并不是那六个伍的士卒全部想要逃离,确切地说是其中有一两个人想要逃跑。
    那几个愚蠢而鲁莽的家伙,趁与他们同伍的伍长不注意,想要逃离,但最终还是被在附近巡逻的昆阳卒抓到,就地击杀,连带着与他们同一伍的其余义师士卒也遭了殃,被昆阳卒以连坐的罪名击毙。
    昆阳卒,做到了他们之前的严厉警告:若有人试图逃离、作乱,同伍隶卒全部处死!
    唯一活下来的,就是那几名伍长,因为那几名伍长是来监视他们的昆阳卒。
    “曲将。”
    见秦寔没什么反应,那彭复看了看左右,低声说道:“咱们什么时候动手?”
    尽管他已刻意压低了声音,但同桌的隶卒还是有几人听到,这几人看了一眼秦寔与彭复,端着手中的木碗走开了。
    见此,秦寔心下暗自叹了口气:人心散了。
    事实上,今日在那些昆阳卒当众击毙那六个伍的士卒作为警告,而隶垦军绝大多数隶卒都几乎没有激烈的反应时,秦寔就知道,人心散了。
    昆阳一边给予他们优厚的俘虏待遇,一边严厉惩戒试图逃跑、作乱的人,此举极大地分化了他万余义师俘虏。
    大多数的人都想着老老实实被昆阳奴役五年,然后解除奴隶的身份,就好比方才那几个端着木碗离开的前义师士卒,这几人显然是不想参合彭复的事才离开的。
    “动什么手?莫要找死。”秦寔低声说道。
    “曲将?”
    彭复难以置信地看了一眼秦寔。
    “过段时间再说。”秦寔不容反驳地说道。
    “……”
    彭复愣了愣,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大概过了一炷香工夫,就当秦寔、彭复等人堪堪快要用完饭时,由一队昆阳卒迈着整齐的步伐来到了这边。
    “黑巾……”
    “啊,黑巾卒……”
    附近的隶卒们纷纷退让,给这对昆阳卒让路。
    因为他们认得出来,这帮黑巾卒,可不是鞠昇、曹戊手底下那群将黑巾绑在左臂处的‘义师叛徒’,而是实打实的昆阳黑巾,颍川郡部都尉周虎手下的直属军队。
    “我叫刘屠,人称‘屠万万’……”
    站在无数隶卒当中,为首的那名黑虎贼一脸倨傲地自报姓名。
    周围的隶卒们想笑又不敢笑,其中或有人小心翼翼地询问道:“不知您有何吩咐?”
    刘屠环视了一眼,沉声说道:“有人向我举报,说这边有人当众商议逃跑之事……哼,还真是胆大,啊?”
    听到这话,四周的隶卒们纷纷色变。
    他们当然知道,对付想要逃跑的隶卒,这群昆阳卒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
    这不,今日就前往柱山的他们这边,昆阳卒就处死了几十人。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或有一名隶卒壮着胆子问道。
    刘屠轻哼一声,也不解释,朝身后努了努嘴,说道:“喂,那个谁,你过来指认。”
    话音刚落,他身后的那一队黑虎贼当中,就走出一名大概二十来岁的隶卒。
    “……”
    坐在远处长桌旁的秦寔当即就皱了皱眉。
    他依稀认出,那名隶卒似乎正是方才听到他与彭复对话后默不作声离开的那几人之一。
    “彭复,你走。”秦寔低声提醒道。
    然而他的提醒,还是晚了一步,只见在附近无数隶垦军士卒难以置信的注视下,那名隶卒指着秦寔、彭复等人的方向,指着刚站起身的彭复,对刘屠说道:“那个,那个刚站起身的。”
    “抓了!”
    刘屠一挥手,当即,七八名黑虎贼凶神恶煞地冲过去,将有些手足无措的彭复按倒在地。
    “你们要做什么?”彭复在地上挣扎,却始终挣扎不脱,被那几名黑虎贼死死按在地上。
    见此情形,附近隶卒轰地一下就争议起来,看着不断挣扎的彭复,颇有种想要同仇敌忾的意思,纷纷用不善的眼神看向刘屠。
    然而刘屠这个滚刀肉又岂有惧的?
    他环视一眼四周,冷冷说道:“我昆阳,给予了你等最优厚的待遇,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你等得老实安分,倘若有人试图逃跑、作乱……决不轻饶!”
    也不晓得是他那凶神的眼神一瞪,亦或是他身后还未行动的黑虎贼纷纷举起了兵器,四周的骚乱一下子就安静了。
    “是他么?”
    刘屠带着那名隶卒走近彭复,口中询问道:“还有其他人么?”
    “还有……秦曲将。”
    那名隶卒有些畏惧地指向秦寔。
    刘屠也早已注意到了秦寔,听到这名隶卒的指认,他看向秦寔的目光顿时变得不善起来:“是这样么?秦曲将。”
    不得不说,秦寔也没有想到他义师的士卒竟会向昆阳卒举报,甚至于来指认他们,他看了一眼那名仿佛试图躲在刘屠身后的隶卒,起身对刘屠抱了抱拳,说道:“刘弁目,这其中怕是有一些误会。……秦某与彭复,并未商议如何逃离,我等只是在谈论今日试图逃离的那些士卒,想来是他听错了……”
    “……是么?”
    刘屠转头问那名隶卒道:“你不必畏惧,举报非但无罪,反而有功,谁也不敢对你如何。”
    也不晓得是不是停了刘屠的承诺,那名隶卒顶着秦寔的目光,迟疑说道:“秦曲将确实没说什么,但这个人……”
    他指了指仍被按在地上的彭复,咬咬牙说道:“我听到他说什么逃跑之类的话。”
    刘屠点点头,挥手喝道:“带走!”
    秦寔眼中闪过一丝急切,他很清楚,倘若任由彭复被这刘屠带走,那彭复绝对没有活的可能。
    为了保住部下的性命,秦寔当即喊道:“且慢。”
    “……”刘屠神色不善地看向秦寔,左手按住了挂在腰间的剑柄。
    见此,秦寔不亢不卑地说道:“刘弁目,彭复或有谈论逃离之事,但念在他尚未行动,可否饶他一条性命?刘弁目请放心,秦某会严厉惩戒他……”
    刘屠冷笑一声,对秦寔的说法不置与否。
    而就在这时,就见鞠昇带着一队士卒急匆匆地赶来,待瞧见刘屠与秦寔的对峙,他心中一愣,连忙赶上前来,口中问道:“刘弁目,发生了什么?”
    刘屠遂将方才的事说了一遍。
    鞠昇看看那彭复,又看了看秦寔,将刘屠拉到一旁,低声说道:“能否给我一个面子,让我来解决这件事?”
    鞠昇是赵虞器重的降将,刘屠自然要给鞠昇这个面子,点点头说道:“但莫要姑息,否则后患无穷。”
    “好、好。”鞠昇连声答应。
    见此,刘屠那名举报的隶卒身边,在环视了一眼四周后,故意拍拍那名隶卒的肩膀说道:“小子,你这次举报有功,很好,从今日就跟我混吧,免得被人针对。”
    “是!!”
    那名隶卒惊喜地抱拳道。
    刘屠笑了笑,挥挥手叫人释放了彭复,旋即在四周一干叛军士卒羡慕的目光中,带着那名举报的隶卒离开了。
    而与此同时,秦寔走上前一步,伸手扶起了彭复,旋即朝着鞠昇抱了抱拳:“鞠昇,多谢了。”
    鞠昇不置与否地点了点头,旋即叹息道:“昔日同僚一场,力所能及之事,鞠某自会尽力帮衬,但……希望你约束部下,莫要再有类似之事。我与周首领相处多时,我知道他言出必践,只要你等安分,五年之后,他自会信守承诺解除你等奴役身份;同样,倘若有人试图逃离、作乱,他也绝不会手下留情……”
    说着,他朝着秦寔抱了抱拳,带着手下的兵卒离开了。
    而围在四周的隶卒们,也陆陆续续地散开了。
    看着鞠昇离去的背影,秦寔面无表情地对彭复说道:“得到教训了么?莫要再轻举妄动,你要知道,军心……已不在我方。”
    揉了揉吃痛的肩膀,彭复纷纷说道:“难道就只能被昆阳人奴役了么?”
    “静待时机。”
    秦寔淡淡说道。
    在秦寔看来,他们这些俘虏想要逃脱昆阳的奴役,只有一次机会。
    那就是,等他长沙义师渠帅关朔再次率军攻至沙河一带,对昆阳施加压力。
    他并不知道,他义师,已与昆阳达成了私下的协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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