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之把银子弄回府,让玉华妹妹过日子花用。
    也不禁倍感可笑,原来许多东西不必付出感情,仅凭手段就可得到。
    此时朝中却出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有位上年纪的老御史南安侯教子无方,治家无道。
    这其实是非常正常的一件事情,胡源犯下这样的重案,南安侯自然脱不开干系。
    可就当此时卓御史亲自出面,为南安侯辩白,立证南安侯对此事一无所知。
    卓御史怒斥那位弹劾南安侯的老御史,“南安侯每年回朝陛见也不过月余时间。胡源枉法之年,已年过冠礼,已娶妻,已生子,已成人!南安侯领兵在外,难道还要为千里之遥胡源犯下的案子负责,天下竟有此荒谬之事,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胡源不惜制造冤狱,强夺严氏家产,高达三百余万两。这样的事,南安侯若说不知,御史大人信吗?”
    “我信!”卓御史高声怒斥,“南安侯乃当朝重臣,驻守南夷多年,战功卓著。你若有确凿证据参奏南安侯,现在就把证据交上来!”
    老御史大声道,“御史风闻奏事,乃是本职。”
    卓御史眉眼微微向下压了压,继续问,“那你是闻的哪路风向,不妨说说看!”
    老御史登时哑口无言。
    卓御史继续道,“三司会审军粮案,你并不在会审官员之列!案情尚未完结,三百万两的数目,你由何得知?”
    老御史额角沁出细密汗珠,身子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卓御史轻蔑地上下打量这位老御史一眼,“不会也是从哪阵风里听到的吧?”
    卓御史大怒,“风闻奏事与构陷大臣是两码事!武将在外征战,身家性命悬于一线,南安侯府为朝立下多少功勋,老侯爷身上有多少处刀疤,你都知道吗?”
    卓御史那双冰冷的眸子盯着老御史的眼睛,“因其子罪其父,可耻至极!”
    “是不是啊,李御史?”卓御史讥讽的问,“十五年前,一手严家冤狱的前刑部郎中、前些天刚因严家旧案被革职的太常寺卿许绍,是你的私生子,对吗?”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李御史如同听到催命符,脸色先是一红,猛然一口血喷出,整个人颓然倒了下去。
    先时还有人怀疑卓御史找了自己御史台的老御史,一唱一和演双簧的,现在都相信,这一出对南安侯的参奏,完全是李御史自己私心忖度而为。李御史当时便被殿中侍卫抬了出去,身体如何不晓得,但前程肯定是完了的。
    卓御史当廷请陛下追究李御史构陷重臣,私德有亏,探听机密要案之罪!
    穆宣帝道,“那此案并交由御史台审理吧。”
    “是!臣定秉公执法,绝此构陷污蔑之恶习!”
    御史台的人敢逆他意,卓御史当即立断的反应是:一口咬死!
    穆安之心说,以卓御史的机敏应对,也无怪他尚未至不惑之年,便官居正三品左都御史了。
    早朝后,穆宣帝留膳南安侯。
    南安侯再次请罪。
    穆宣帝亲自扶南安侯起身,温言宽慰,“姨丈无需自责,更不必自苦,阿源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无非就这些居心叵测的小人聒噪。”
    “与其在帝都听这些有的没的,姨丈早些回南夷吧。”穆宣帝随口道。
    南安侯眼眶发涩,在举朝皆疑南安侯府之时,陛下却是让他回南夷带兵,这是何等样的信重!
    “出此辱没门楣之事,老臣愧对陛下。”南安侯忍不住哽咽。
    穆宣帝看他短短数日添的白发,轻轻挽住南安侯的胳膊,“姨丈。”这一声竟叫的南安侯泪落如雨。
    君臣二人多年情分,穆宣帝直接让南安侯回南夷,即是信重,也是体谅。
    穆安之下半晌得知此事,心说,陛下与南安侯君臣相得,名不虚传啊。
    胡安黎不得不向穆安之又请了一天假。
    其实第二天原就是休沐,不过现在衙门差事忙,穆安之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连着一个月,都没休息过。
    “老侯爷眼瞅就要去南夷,估计会有不少事交代你。无妨,一天不够,多休息两天也可以。”
    “一天足够了。”自从与胡源胡安然同堂共审过,胡安黎越发沉静的同时,行事亦是愈发细致。
    信安郡主已经去了静心庵清修,这些日子胡安黎一直住在侯府,与南安侯相处融洽。
    今晨御史之事,胡安黎并未放在心上。
    南夷十万大军,南安侯府多年执掌南安军,只要陛下依旧信重南安侯府,便不能以胡源之罪,牵连南安侯。
    何况以祖父之老辣,不可能留有任何与胡源案子相关的把柄。
    第二天,南安侯早早起身,胡安黎骑马伴在一畔。祖孙俩起得早,树枝草尖儿,沾染着湿漉漉的水雾。晨间做早客生意的店铺陆陆续续搬开门板,支开桌椅,人世间的烟火气慢慢蒸腾开来。
    马蹄声清脆,祖孙二人一路无言,出了永宁门,沿着官道一路向东,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的功夫,来到一处杏林。
    听闻,当年严家败的凄惨,严家父子去后,并未单独修墓立碑,下葬之后,上面便起了这片杏园林。
    杏子夏季成熟,如今正是果实累累,垂挂枝头。
    弈先生提着一篮子香烛黄纸,南安侯接过,令弈先生与侍从都退下。
    南安侯蹲在田垄边,轻轻的用手拂去地上的杂草落叶,方取出香烛摆放整齐。胡安黎默默的将黄纸点燃,扔进铜盆。
    伴着火光,青烟缕缕升起。
    胡安黎以为祖父会说些什么,却是什么都没说。
    的确,严家阖家灭绝,只余严琳一人。相对于严家的惨烈,说什么都是虚词。
    清风带来一丝檀香香气。
    胡安黎回头,见远远杏树下站着个青衣人,那人目光如同秋水,带着微微的凉意。
    是卓御史。
    卓御史只是远远看着,见胡家祖孙起身,方迈步行至年前。他有一种独特的风姿,行路时宽袖飘摇,如同一把包裹在文士袍中的绝世宝剑。
    “见过侯爷。”卓御史抱拳一礼。
    南安侯还了半礼,“卓大人不必多礼。”
    “今天休沐,我闲来看看。不想这样巧,遇到侯爷。”
    “惭愧。现在说什么都太迟了,以后,怕也只有到了地下才能赔罪。”
    “严家的案子与侯爷并无相干,侯爷无需有愧。”卓御史连声音里都带着善解人意的体贴,“这些事,更与大公子他们这些晚辈无关。”
    “严家旧案,原也与严珏无关呐。”南安侯感慨。
    卓御史伸手探进树冠,摘了个大大的红杏,张嘴咬了一口,随意道,“我总觉着,世间是有因果报的。”
    “我时常想,胡源哪怕对发妻嫡子略有公道,就不会有郡主告上宗人府之事。胡安然对兄长略有半点兄弟之情,不起独吞匿银的心,哪怕与大公子提一句匿银之事,大公子秉承良知也会告诉他这笔银子不该拿。”卓御史淡淡道,“可是,都没有。”
    “严家是真的很冤,可从胡源向严家举起刀的那一刻,他对妾室的宠爱便逾越了作为一个人的底线。”
    “没有他宠妾灭嫡,便没有严家冤案,也没有今日他妻离子散、身败名裂。”
    卓御史几口把杏子吃完,随手丢飞杏核,“当年严家人流出的血泪,他一滴都不会少。”
    “他夺走的钱财,要如数归还。他心爱的骨肉,会永远沦为低贱。”
    “与严家不同的是,严家有无数为他们惋惜的人为他们申冤。而他,永无这种可能!”
    胡氏祖孙告辞而去,卓御史望着南安侯有些佝偻的背影,伸手再自树中拽下一枚大红杏,张嘴咬了一半。
    杏子的清香与甜软的果肉汁液入口,卓御史微微勾起唇角:
    凡他所钟爱的一切,名誉、权势、富贵、女人、骨肉,我都会逐一毁去。
    你们得庆幸,至今为止,我还愿意做个人。
    直待回到府中,南安侯对胡安黎道,“以后,你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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