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国事的这一番言语让其他几个人都是颇为吃惊。
    他们没想到这位西园大师兄素以简朴踏实著称,远不及韩敬的文才过人和许獬的诗剑风流闻名,只知道他是河南归德人,其他皆无所知。
    其人日常完全和普通书院学子一样,吃住行皆是普通随意,甚至比有些家庭略好的同学更不如,但却未想到这位练师兄家中居然有良田千亩,大院美婢,这可真的有点儿颠覆了他们的观感。
    冯紫英倒是略微知晓练国事家中情形不差,接触多了,从对方言谈举止里就能观察出一二来。
    后来他在和崇正书院侯氏兄弟接触中就了解到练家在归德府可是相当著名的望族,其祖练子宁在前明时就是声名在外的大儒官宦,誓保建文帝,甚至敢以死以抗明成祖朱棣之威迫。
    能是望族,好歹家境都不会差,而且累积多代,肯定更是有相当底蕴。
    练国事既然如此相助,冯紫英内心也是相当感激,见其他几位同学都有些诧异,毕竟他们对自己家庭条件是有所了解的,但对练国事就真的是很吃惊了。
    “诸位兄长不必多心,练师兄为人如何这么久大家肯定都知晓一二了,练师兄和小弟的意思都很明白,那就是未来我们可能都要中式入仕,嗯,我相信我们在座的诸位兄长,甚至也包括小弟,日后都能如此,甭管是这一科还是下一科,甚至更下一科。”
    冯紫英目光澄澈坦然,面色温润,语气里也充满了感触。
    “但无论未来我们如何,我们只希望我们初心不变,喜好豪宅美婢也好,喜欢唱戏听曲饮宴也好,愿意收藏骨董名剑也好,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如练师兄所说,只需要我们所行所为遵守朝廷法度,不负自我理想,不悖道德良心,不逾为人底线,便当甘之若饴,理所当然。”
    这一番话说出来坦荡率然,毫无阻滞,显然是冯紫英内心所想,也听得练国事微微颔首,其他几位同学则是面带思索之色。
    好一阵后许其勋才率先拱手一礼:“多谢练师兄和紫英提醒点拨,虎臣受教了,以前虎臣喜好口舌之欲,尚有诸般顾虑,但今日听得练师兄和紫英这般一说,虎臣豁然开朗,遵守朝廷法度,不负自我理想,不悖道德良心,不逾为人底线,能做到这四点,其他又有何不可为?”
    许其勋的话也说穿了大家的心思,若是我姻亲是个豪商巨贾,妻子娘家陪嫁来很多钱财庄园,难道我入仕之后也须得每日咸菜稀饭方能显得我清正廉洁?像练国事和冯紫英本身家境甚好,人家在书院里边和其他同学一样甘于清贫,安贫乐道,并无违逆,至于说人家归家之后享受一番,那又有何不可?
    再说了,日后中式入仕,有了俸禄,难道也必须要像在书院里这样杜绝一切喜好应酬?这明显不可能,是要自绝于官场同僚嘛。
    在书院学习,那是学子生涯,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砥砺心志,为日后能够经受得起诸般外物诱惑考验打基础,但并不意味着一辈子都要如此。
    解开了这个心结,大家心情顿时放开了许多,笑语欢声,顿时弥漫开来。
    白石庄风景委实不错,柳林徐徐,虬松苍劲,还有那老槐在那里屹立,似乎在回忆着这数百年来的沧桑往事,提醒着人们莫负少年行。
    不得不说这个时候这些豪门望族出行端的是一份享受,一切有人安排妥协,只管由着性子嬉玩。
    即便是像冯紫英他们这一行,有瑞祥、宝祥两名小厮负责干活儿,老孙头老夏头两个车夫帮着打下手,两个硕大的食盒中菜肴一一摆上,笼饼蒸饼送上,甚至还有能有专门带来的木炭炉负责热上一锅羊汤,黄酒斟上,那简直就是美好的不能再提。
    难怪这些京师中的世家子弟们都这般热衷于冶游,一切有人负责办好,然后就是吟诗作赋,呼朋引伴,各种装逼,再有美酒佳肴,若是在有些歌姬舞伎相伴,那如何能拒绝?
    饭桌上自然就又要提起从辽东边事引起的那个话题,先前另外一辆马车里的人并不知晓此事,这时候一提之后,顿时都被吸引了过来,特别是范景文和宋师襄,都是兴致盎然。
    范景文更是因为自己坐了另外一辆车错过了这样一个“提议发起人”而颇为懊悔,所以这后边也是格外积极主动,希望能够回书院之后就立即向山长、掌院汇报,等到春假一过,便立即启动这项事宜。
    这个话题一点扯开来,弄得饭后去紫竹禅院的游兴都是大减,一路上大家都在探讨这项事宜该如何来办才能达到最佳效果,尤其是如何能让朝中重臣们感受到来自青檀书院的声音和见解,进而认可并形成习惯,这委实需要细细斟酌。
    所有人都能意识到这事儿一旦办成对书院,对未来自己可能执笔写成的某一篇文章或许能发挥出的影响力充满了希望。
    这种事情一旦形成习惯定制,各类文章源源不断的向朝廷递送,那么朝中内阁六部和督察院以及五军都督府,都能看到书院对各类事务的各种见解意见,久而久之,书院的学子们几乎就可以成为半个观政的庶吉士了。
    感觉到所有同学都对紫竹禅院一游兴趣乏乏,冯紫英也是无可奈何。
    本来是想带着同学们好好休憩一番的,但还是小看了这些同学们对学业和未来事业的热情,相比之下,这等冶游之事对他们来说就要放在后边去了。
    一干同学们回去,冯紫英自然是要安排车送回去的,虽然是步行进城,但是既然有马车相送,同学们也不至于矫情的拒绝。
    更何况今日练国事和冯紫英的一番话还是对他们触动颇大,论心不论迹,起码在这等事情上如果要矫情,反而说明这个人的虚伪。
    “怎么样?”回到家中,冯唐便召见了冯紫英。
    冯唐已经越来越意识到自己这个儿子的非凡之处了,去了青檀书院短短三个月,却能赢得这一帮都比儿子大上好几岁的学子们的认可和尊重,这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这也让他越来越看重儿子的一些看法想法,同时也更愿意与儿子在很多事情上相互磋商,原来的一些不适应心态也渐渐消失了。
    “嗯,还行,儿子这帮同学总的来说都是相当优秀的,如您所说可能贫寒学子出身,在某些方面可能会对我们这样的武勋家庭有所反感和抵触,但只要不是太狭隘偏激,儿子觉得都不是问题。”
    冯紫英也顺带把今日午饭的时候所发生的的一切细细道来,听得冯唐也是浓眉猛掀,良久方才道:“这个练国事将来必成大器,此人可以深交。嗯,紫英今日所言甚好,连为父都有些触动,想必你们这些同学也应该很有感触,那等一味孤高清正之辈,未必就是朝廷所需要的,关键是要能做事,其他为父以为都是小节。”
    见父亲似乎是很有感触,冯紫英也不知道父亲经历过什么,略微扬起眉头带着疑问神色。
    “紫英,以后你就知晓了,这世间清正之辈未必就能成事,而贪财好利之辈就未必会坏事,关键要看你能否把握好一个度,就如你所说的底线。”冯唐悠悠的吁了一口气。
    “为父在大同担任总兵十余年,也遭遇无数次战事,每每遭遇大战,皇上都会派宦侍监军,那等贪财好利者往往不干预大将用兵方略,最终却能获胜,而那等自诩为皇上分忧者却屡屡插手战事,结果导致失利,一问,人家还是清廉自诩,分毫不取,哼,有时候都让为父都弄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很多人觉得本该是恰恰相反的结果,……”
    冯紫英一时间也觉得不好回答这个问题。
    清正之辈没准儿也就是刚愎自用,就喜欢揽权独断,贪腐之辈也许就是毫无主见,没准儿就愿意让临阵军将自决,这不绝对,但却很大程度的存在。
    对于临阵大将来说,你贪点儿捞点儿算什么?只要仗打赢了,一切都不算事儿,可你要动辄干预军将用兵方略,可你了解军情么?懂军务么?
    监军本来就是一个双刃剑,甚至对自身危害更大。
    你瞎指挥,你再清正廉洁又有何用?仗打输了,成千上万将士为你陪葬,清名再盛又有何意义?
    “父亲,这种事情也不能一概而论,只是这监军制度儿子是不太看好的。”冯紫英摇摇头,“孤高刚愎之辈往往是志大才疏,若是用在了重要位置上,那便要出大事,甚至比无能之辈更危险。”
    “嗯,紫英,你明白这些就好,看来你的确长大了,许多道理为父看哪,许多活了一辈子的人都未必懂,你却能看穿了,为父很欣慰。”
    对冯紫英的表现,冯唐内心真的很满足,唯一遗憾的就是自己只有这样一个独子,子嗣香火真的是一个问题,难怪夫人屡屡在自己面前提及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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