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前路已断,越泽风面上反而露出了喜色。
    须知这洛青山虽不是什么名山大川,但在这栾州上良郡也是顶有名的去处——洛青山山势巍峨,有主峰一,诸峰八,合为洛青九峰,纵横之间岂止百余里!
    寻常山峰纵是地处偏远,但总归还有人靠山吃山,山高千仞可生珍,山民采之便是一本万利,而这洛青山偏偏是入山无门!
    此时天下未乱,隋帝依然坐镇乾州王城,除各州交界的深山老林外,天下山川还是仙踪杳杳者居多,断不会无路可入。
    退一步说,就算是妖邪作祟以致山径荒废,那万无半点痕迹也无的道理——而且明明来时还有山间小径,但在洛青山主峰下却偏偏山前无路,这几乎是摆明了告诉越泽风此山不同寻常。
    且不说那骗子山门如何,单就这遮掩手段……就有些门道。
    手里掐了个艮字诀,越泽风剑指脚下。
    一团雾蒙蒙的山岳之气被激发而出,初生的山岳之气如一懵懂孩提,越泽风掐诀数次,才勉强驱使。
    越泽风眯起了眼睛,牢牢盯着这团土气——这山岳之气乃是山川之灵,驱之在山前问路却是再好不过了,虽然自己这末流修为只能勉强支撑一二,但料想也足以找到此山山门了。
    然而,出乎了越泽风所料的是,这团山岳之气在出现后,只是原地扑腾了几下,似乎刚刚发现了什么,就直接被一掌拍中了也似的,直接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越泽风自己更是胸口一闷。
    山岳之气一散,在艮气反噬之下,越泽风的脸色都免不了有些蜡黄了起来。
    这次是真·灰头土脸。
    艮字诀是没有掐错的,既然不是越泽风自己的失误,那就是有人出手,破了这山岳之气!
    越泽风虽道行浅薄,但山岳之气毕竟是堂堂正道,毫不遮掩,纵然山上有仙门掩径,这一手法术也约等于越泽风在山下喊了一句“有人吗”,怎么也谈不上冒犯。
    既无冒犯,那有人随手散去法术就是找茬了——天下还没彻底混乱之际就敢急吼吼沾染因果之辈……恐怕绝非善类啊!
    思及此处,越泽风一边暗暗掐起了震字诀,一边就已经开始寻求退路了。
    自己这一身末微本事,现在可不是强出头之时——目前看来,这骗子山门已是寻不得了。
    至于这份因果……暂且记下就是!
    可惜,暗处之人似乎不愿放越泽风离开,就在回转身形打算离去之时,越泽风蓦然发现退路也消失不见了。
    不仅如此,他周围的茫茫林木,也甚至渐渐生出了合围之势,张牙舞爪,似要将越泽风困在原地。
    眼见着树影婆娑,藤草蔓生,越泽风眉头微蹙,索性一掐震字诀,剑指处,身前三步忽然平地里炸起一声旱雷。
    “轰——”
    草屑纷飞,藤蔓折断,但片刻之间却又再次蔓生逼近,而这次越泽风不再催动法诀,而是闭了双眼,狠咬一口自己舌尖,低声叫了句“破!”
    口中血腥气弥漫,越泽风再睁眼时,山依旧,路依旧。
    树木青翠,碧草悠悠,哪里有什么合围之势!
    果然是幻术!
    越泽风猛地抬头,双眼所见、在他身前五步之处,一个手里拎着鞭子的少女愣在了原地。
    少女一身火红,短衣襦裙,乌黑的发髻被梳成两个包子头——两个包子上还挂了小铃铛,清风吹过时正叮铃作响。
    见到越泽风突然抬头,少女一双灵动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慌乱,然后她第一时间试图背过手去——可惜越泽风早就发现了她手里的软梢长鞭。
    上前一步,越泽风直接伸出右手,将鞭梢紧紧抓在了手里。
    “你这是意欲何为啊?”越泽风微微眯起了眼睛,“胡——二——小——姐——”
    ……………………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越泽风老东家,胡家的二小姐,胡蓁。
    胡者,狐也——胡家虽是栾州上良郡小有名气的员外,但却并非人族。
    当然了,虽说是妖修,胡家总也算得上是堂堂正正之辈——既不生噬人类,也不诱人精元,只是喜欢居于闹市,沾染些人间烟火之气以驱兽性而已。
    这也是此间妖修常用手段——天机未乱之时,上天有眼,人族乃是万灵之首,人食兽不沾因果,但兽若噬人,必遭天谴,或是引来修士讨伐,或是破境渡劫入魔,除却那些穷凶极恶之辈,没有哪个妖修作死吃人。
    (嗯,虽然对妖修来说,人真的很好吃……)
    越泽风初来乍到之时,正巧赶上胡家酒肆寻一账房活计,当时越泽风身无分文,腹中饥饿,就去应聘——结果所答十题算数皆准,当场就成了账房伙计。
    后来第二年,酒肆账房先生往日里中饱私囊的亏空被发现,眼见着窟窿大到补不上了,那位账房先生“灵机一动”,想将亏空推脱到越泽风的“错帐”之中,试图将越泽风逐出酒肆来平账。
    结果当着掌柜的面,越泽风毫不犹豫地啪啪打脸,将历年账本中亏空一一堪出,最后汇总竟有千两之巨!
    气得胡家员外直接遣人押着这硕鼠去了衙门。
    千两白银就是千贯钱,考虑到向来白银比铸钱受欢迎些,千两白银去各钱庄怎么也能换个一百一十万左右的大钱,换成私铸小钱更是要加上五成,这笔钱于胡家也不是小数目了!
    在那之后,越泽风就成了胡家酒肆的账房先生——酒肆不大,越泽风索性没招账房伙计,自己账目一肩挑下,却也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也正是这第二年的时节,胡家二小姐来到了城里,结果不小心被越泽风撞破了身份,越泽风这才知了胡家的根底。
    其实事情倒也没多大,顶多是胡蓁化形不善,漏了一截尾巴出来——但此事一直被二小姐视为狐生之耻,本体的一部分被凡人看了个清楚,所以她也就整天琢磨着怎么让越泽风也出回大糗,捉弄回来。
    可惜越泽风滴水不漏,油盐不进——开玩笑,被胡二小姐盯上了,越泽风早就战战兢兢了,哪有心思胡思乱想?
    那时候越泽风可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凡人,纵然胡二小姐对自己颇有好奇之意,但并非人人都敢做许仙的!
    也正是因为越泽风守口如瓶、恪守本分,后来胡家才答应了帮他寻得仙缘,借胡家的面皮,越泽风这才入了一处小小仙门,正式踏上了修行之路。
    从这个角度说,胡二小姐的胡闹也未必不是一种考验。
    再后来胡家出事,越泽风为了还这段因果,直接离了山门,千里迢迢送二小姐回了甲州祖籍——一路上一人一狐风餐露宿、生死与共,几次险些成为了大妖口中之餐,数遭为追兵所迫,险死还生。
    患难之际自然易生真情,若非当时越泽风为那“仙子”所惑,恐怕还真的会更进一步。
    最后眼见越泽风恪守雷池,重归甲州涂丘胡氏山门之前,胡蓁截了一段白发,越泽风丢了半截衣袖——昔日小小赤狐早成三尾白狐,账房先生已是仙门新秀,几番生死相依,却终究落了个曲终人散。
    一人一狐,于甲州涂丘天狐神龛之下,最终还是斩了这段情愫。
    前世越泽风虽手握芥子之戒,但摄于天威,一路修行皆是战战兢兢,结果虽知胡家之灾尽属无妄,但力有不逮之下,最终也只能护胡二小姐归于涂丘,忘于江湖。
    今世重生,越泽风正想先一步入道筑基,帮胡家了了此番因果,谁想尚未得入山门,半途中胡二小姐就出来拦路!
    看着手握软鞭的胡蓁,越泽风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未经家破人亡之事的胡二小姐自是性格跳脱,远不似后来一路上那个坚强勇敢的胡蓁——算了算了,看在上世的关系上,这次就不收拾你了。
    越泽风虽然表情严肃,但心里的火气却早就消了。
    ……………………
    而另一边,并不知道越泽风并未动怒的胡二小姐很慌。
    眼见着越泽风从自己的幻境法术之中挣脱出来,胡二小姐这边也心虚不已——大姐多番叮嘱,法术不可用以欺侮凡人,会沾染大因果。
    但转念一想,这小子也算不得常人!
    常人有越泽风这般奸猾无比、洁癖严重、伶牙俐齿之辈么?
    自己不过是希求寻回些场面,可数次三番之间,想要动些手脚都没机会!
    这番自己好不容易将五红花散悄悄混进了他的行李之中(实际上是因为越泽风刚刚重生,心神不定,再加上法力全失,这才着了道),随着越泽风奔波百里才找到了这么一个周围无人的机会……这时节,胡二小姐还哪里忍得住?
    眼见着山深林密,四下无人,胡二小姐干脆使了个障眼法。
    嘿嘿,等越泽风惊慌失措,走投无路之际,本小姐“仗义出手”,这才算是找回了面子!
    可让胡二小姐万万没想到的是,越泽风非但没有陷入幻境恐慌无度,反而窥破了假象,把自己抓了个正着。
    这事要被自家大姐知道了……
    胡二小姐激灵灵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就想要溜之大吉。
    可惜越泽风已经握住了鞭梢,步步紧逼了过来——仓促之间,胡蓁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时节,灵机一动,她索性一挺胸膛,先声夺人。
    “哼——你不是告假说寻亲么?难道你家亲戚还住在这茫茫洛青山里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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