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白了……”
    陈元永似乎恍然大悟:“高,果然高。”
    “陈兄,这是从何说起?”有人问。
    “贤弟,”陈元永道,“你还记得曲试开始前,沈姑娘提醒我等的一句话么?”
    “哪一句?”
    “‘曲乐关乎人心,一定要细听慎答’。
    刚才那一曲,明耳人一听,就知道是首荒腔走调的乱弹。
    若是让个心性纯朴的乡农听到,他定然会捂住耳朵,大喊三声‘难听’。
    可你看,你我这些饱读诗书、遍览世情的人,是如何作答的?
    有人说好,有人说妙,有人还说是千古一绝。千篇一律,都是些称赞溢美之辞。
    这是何故?
    这是因为,我等从一开始便先入为主,以为这位名满陇右的妙手美人,不可能会乱弹。
    而更要紧的是,你我都有觊觎美色之心,都想得到美人青睐。
    这等心思之下,又有谁会当面说美人的不是,又有谁敢说,这就是首乱弹之曲?
    所以,这曲试乍看来,像是要考你我的曲乐功底。
    可究其内里,却是在考验我等的心性啊……”
    台上,端正的怜香突然又变得古灵精怪,看着赵寒:
    “喂,说你呢。
    这也太奇怪了吧,这么多的人,怎么偏偏就是你个无赖答对了呢?”
    “是吗?”
    赵寒看了眼周遭的芸芸众生,一笑道:
    “我呀,就是说了句实话。”
    没人做声。
    半晌,堂内一片叹息。
    是啊。
    不过就一句实话,怎么我们这么多人,就没一个人说得出来呢?
    袁沐风目光如炬,仿佛早已看透一切。身旁,凌若望着青衫少年,目光漠然。
    台上纱帘后,女子身影似乎说了句什么。
    怜香又挺胸抬头:
    “小娘子说了,胜者已定,曲试到此为止。
    以下,就是‘奉礼’之时。”
    宾客们一下回过神来,都看向了高台,满脸期盼。
    “奉礼是本公子的,我看谁敢接受?!”
    独孤亮突然站了起来。
    “独孤亮!”
    陈元永道,“你说过愿赌服输,你这是要出尔反尔么?”
    “那独孤什么公子,”姜无惧也道,“寒老弟答对了,那礼就是他的,你还不滚?”
    “我没输,输的是他!”
    独孤亮指着赵寒,又指着怜香:
    “这下流胚子,是和这贱婢串通好的!”
    众人一愕。
    “我独孤亮身为上邽第一才俊,对曲子的解读何等完美,我怎么可能有错?
    这小子随便编了个答案,那贱婢马上说是对的。
    这不是串通,还有什么?”
    陈元永道,“沈姑娘已以琴声首肯,岂会有假?”
    “隔纱看人,“独孤亮看着台上的纱帘,”谁知道是真是假?
    按我说,那位沈美人根本就不在这里。
    是这小子和这贱婢合谋找了个替身,一番表演,想把沈姑娘早就备好的奉礼,收入囊中。
    下流胚子,你作弊!!”
    “对啊,我说这答案怎么这么怪……”
    “什么考验心性?原来他们两个,就是一丘之貉……”
    各种奉承独孤亮、诋毁赵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胡说!”
    洛羽儿一站而起:
    “明明是这独孤亮说话不算数,恶人先告状,怎么就变成赵寒错了呢?
    赵寒和怜香姑娘非亲非故,他们怎么会串通?
    而且,刚才那一曲就是乱弹琴,这谁都能听得出来。
    赵寒是最后一个答的。
    前面这么多人回答,但凡有一个人肯说实话,那这胜者不就是他了吗?”
    “好了!”
    独孤亮打断洛羽儿:
    “这里没有女子说话的份。
    姓赵的,你给我听好了。
    本公子说你输,你就是输,说你串通,你就是串通。
    我倒要看看,今晚在这里,谁敢不听我的话?!”
    他一拍腰间剑鞘。
    四周,那些奴仆汉子的袖子里,绿光隐隐再现。
    火光一耀。
    台上,纱帘仿佛烧了起来,化作花瓣,漫天而落。
    众人不禁看了过去。
    小丫鬟怜香不见了。
    高台上,花雨中,现出了一个女子身躯。
    一袭淡红的纱裙,紧紧贴在水蛇般的腰肢上,薄纱下,嫩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春葱般的手臂一上一下,摆成个异域的舞姿。
    裙下,是两条修长结实的腿,玉足没穿鞋袜,如蜻蜓点水,轻轻点在檀木台上。
    这等身姿,真犹如天降绝色,媚惑无边。
    再也没人说话。
    众人的眼睛,都盯住了那个身躯。
    烛火下,三千青丝绾髻,一缕薄纱蒙面,只露出一双美人眼。
    温婉素净,没有一丝妩媚,贞洁高贵得不容一丝侵犯。
    这双眼睛,与那个媚惑的身段,竟是一人之体。
    仿如仙妖同体,勾人魂魄。
    陇右第一美人,沈小玉。
    男人们眼睛都直了。
    台下四角,琴瑟一声齐鸣。
    高台上,美人身姿一动,翩翩舞了起来。
    那曲,跳动精灵,带着异域风味。
    那舞,妩媚诱人,内有风情万种。
    那女子,时而凝眉嗔视、端庄高贵,时而侧身哀羞、欲拒还迎,宛如云萝碧玉,飘飘上了九天。
    一片宁静。
    四周,一层薄雾缓缓飘入,堂内渐渐朦胧了起来。
    除了曲声,没有任何言语,仿佛就连湖水夜虫,都安静了。
    琴声一变,变得有些迷离,醉意。
    沈小玉玉手微伸,从长桌上拿起一杯酒来,轻步走下了台来。
    她一边舞着,一边在台下男宾客们坐的木椅前,缓缓走过。
    每走过一张木椅,她都会稍停片刻,舞动着,把酒杯往木椅上的男人送去。
    每个男人都是眼里色光大冒,想要去接。
    可那酒杯就在眼前,却又好像始终离着,怎么都摸不着。杯子里的酒,也一滴都没有洒出。
    等到想要凑上去,酒杯却已缓缓远去,只留下那个垂涎欲滴的男人,呆呆坐在椅上。
    陈元永早就忘了脸上的疼痛,满脸的留恋之色。
    前朝里,隋炀帝曾命“乐正”白明达,编制龟兹艳篇,于是便有了这一曲:
    《玉人行觞》。
    曲乐声中,美人来到了东边。
    酒杯、美体,在眼前舞动。
    袁沐风正襟危坐,俊朗的脸庞侧向了一边,不愿直视。
    沈小玉水袖一展,走向了旁边的木椅上,那位白衣公子凌若。
    公子佳人,相对而望。
    看见这个情景,那些不知道凌若真实身份的宾客们,内心都不禁一声感叹。
    在这个堂内,论容貌气度,也只有这位白衣公子,才和这位美人是绝配。
    不。
    就算出了外面、放眼世间,又去哪里再找一位,如此俊美出尘的美男子,来配这么一位倾国倾城的俏佳人?
    一众目光中,凌若漠然而视。
    琴声稍稍一急。
    沈小玉露肩挺胸,酒杯轻轻一递,作了个美人邀饮的姿态,身段妖娆之极。
    凌若俊美绝伦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一丝红晕。
    就像一位仙子,头一回看见这种人间风情,有微微羞涩之意。
    红晕转瞬而逝。
    凌若目光一冷,身旁,古木匣子微颤而起。
    面纱后头,沈小玉的美人眼微微一笑。琴起杯回,美人的身躯舞着,走远了。
    这段公子佳人的对望,看得众人如痴如醉。
    独孤亮笑了。
    对一个陌生的美男子尚且如此,自己是上邽第一才俊,和这院子又有“特殊”的关系。
    那这位沈美人,岂不是有更“精彩”的舞留给自己?
    美人至,酒杯来。
    独孤亮邪笑着,手往那只润滑如玉的手臂,摸了过去。
    杯回,人去。
    就和对着前面其他宾客一样,没作半点多余的停留。
    居然,和别人一样?
    独孤亮的怒色,顿时生了起来。
    一圈舞罢,沈小玉来到最后一排木椅的前头。
    她先靠近的,是长衫书生张陌尘。
    张陌尘神情冷峻,彷如不见。
    美人看了眼书生的眼睛,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长腿踏过,又看了眼姜无惧。
    姜无惧吞了声很响的口水。
    旁边,洛羽儿睁大眼,看着那双美人眼。
    这就是晚上小屋里的,那个蒙面女子?
    就在此时,那双美人眼忽然朝着少女微微一眨,似乎带着笑意。
    洛羽儿一愕。
    琴声渐弱,渐停。
    美人来到了最后一张木椅的面前,玉足停住,凝视着赵寒。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终于来了。
    这个让人感叹“此生足矣”的“奉礼”,究竟会是什么?
    怜香碎步走来,捧着一个红布包裹的物事,躬身递出。沈小玉轻轻接过物事,怜香接过美人的酒杯,又退了出去。
    鼓声忽然一响。
    红布飘上空中。
    一道兵刃的寒光,在少年面前闪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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