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谦有点不解。
    刘通一笑:
    “那个死鬼独孤泰,他之前决定起兵,却又怕占了这上城之后,唐军援兵突然赶来,他守不住。
    所以,我就给他出了个主意。
    借‘引水救旱’的名头,凿开乌油江上游和峪水的泥石口。
    峪水里的水借山势往下一冲,经乌油江就入了这干了的护城河,就成了一条大江。
    再把吊桥一毁,这波涛汹涌的,再在城头放一排弓箭手,哪个不怕死的敢过来送死?
    那唐军的援兵就算赶到了,也只能望河兴叹。
    就算他们能强渡,那也一定是损兵折将。这样吐谷浑的后续大军一到,里外夹击,唐军还不得土崩瓦解?
    只可惜那独孤老儿是个短命种,我这天好的计策,差点就泡了汤呢。”
    曾谦说不出话。
    “幸亏,还有孟统军在。”
    刘通继续道:
    “哦不是,应该是大突厥国的小可汗,阿史那万钧千岁。他英明睿智、慧眼识人,重新用了我这个计策。
    所以,才会有今晚这大水围城,我刘某才有了出头之日。”
    “可是……”
    曾谦道:“你……怎么知道我们会到这儿来?”
    “城里待不下去了,你们不往外逃,还去哪儿啊?
    你们躲在那惊狼岭上,那不是有条小道,可以通到这西南门的么?
    那你们不往这儿逃,还往哪里逃?
    所以啊,我就给他们献计,来个‘瓮中捉鳖’。
    这不,那高石远就给装进瓮里了,而曾大人你呢,也带着人乖乖来了,哈哈……”
    “刘通,你……为什么要帮胡贼做事?”
    “放肆。”
    刘通一收折扇,那个骄矜的样子,和平日那位毕恭毕敬的师爷,判若两人:
    “现如今,我刘通已跟随大突厥国右贤王帐下,官居‘吐屯’之职,相当于你们李唐朝廷的四品大员。
    你曾谦,就是虚挂了个代县令的头衔。
    其实不过是个,九品都没到的流外小吏,也敢直呼本官的名号?
    大胆!”
    “什么?”
    曾谦道:
    “你做了胡贼的官?你……这可是叛国!”
    刘通一笑,手一抬。
    几支冷箭从六名胡骑的手里射出,几个百姓连痛都来不及叫,就倒在了地上。
    鲜血,漫天泼洒!
    百姓们顿时惊叫起来,纷纷往后退去,只剩下曾谦孤零零地站在前面。
    刘通收回折扇,拿了把刀,下马走到曾谦面前:
    “叛国?我这叫‘良禽择木而栖’,懂么?”
    “可是,”曾谦道,“你是大唐的属吏,吃了皇粮,那就要为我大唐尽忠职守……”
    “尽忠职守?”
    啪!
    刘通一记重重的耳光,把曾谦打得都跪了下来。
    “就像你这个样子吗?
    曾谦啊曾谦,是,你是老老实实、尽忠职守,然后呢?
    你在上干了这么多年,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吏。
    上头的人,骂你蠢笨如猪,下面的人,说你胆小如鼠。
    而那些父亲当大官的,老爹是什么第一富商的人呢?
    那些个纨绔子弟,就算他没有任何官衔、不学无术、狗屁不通,也照样能对你颐指气使。
    再过几年,他们就会凭借着家里的背景,平步青云、腰缠万贯、变成你的上级,继续骑在你的头上,作威作福。
    尽忠职守?
    我呸!
    我去他娘的尽忠职守!!“
    曾谦的脸被打得肿了起来。
    他似乎有些发愣,刘通的这些话,一句句在他的耳里响着,有如雷鸣。
    “你说得对……”
    曾谦缓缓抬头,看着刘通:
    “可是,咱们生在大唐、长在大唐,吃着大唐百姓种的粮。
    要是通敌叛国,咱对得起百姓,对得起咱爹娘吗?”
    “哈哈哈……”
    刘通贪婪地摸着,身上那套鲜丽的敌国官服,又指着曾谦和百姓们,笑得像个疯子:
    “百姓?
    就是一群废物。
    他们谁给过我钱了,谁帮过我了?
    那什么吴晋、独孤泰,还有那么多任的县令,都不是好东西。他们一个个的,不就是为了自己吗?
    我刘通做了半辈子低头哈腰的师爷,不想再做了。
    我要当大官,挣大钱,做大人物。
    谁给我官做、给我钱银,谁就是我爹,我娘,我的祖宗!!!”
    铮……
    刘通一拔长刀出鞘,向着曾谦的头。
    曾谦吓了一惊,低下头去。
    “曾谦,你不是想做大唐的好官,想护着你的这帮百姓吗?”
    刘通奸笑着:
    “好啊,现在我就给你个机会。
    刀在这里,你拿起来,把我这个叛国的逆贼,砍了呗。”
    “不……拿开,快拿开……“
    曾谦缩成了一团,身体瑟瑟发抖,似乎对那刀非常害怕。
    “哈哈哈……”
    刘通的刀,慢慢往曾谦的头逼近:
    “‘循规蹈矩吃糠米,阴险狡诈成贵家’。
    这个世上,像你这种老实人,就算再努力、再尽忠,又怎么样?
    你这辈子,就注定了是个出不了头、翻不了身的废物。
    废物!!”
    前方,大河奔涌怒吼。
    身后,城内杀声震天。
    四周,敌兵重重包围。
    百姓的哭声、兵将的喊杀声,月的血、夜的黑,都混成了一片,洒在了那个孤独的男子、曾谦的身上。
    刀缓缓举起,对准了他的脑袋。
    “夫君……”
    一声哭喊,曾夫人冲了出来,跪在刘通的跟前磕着头:
    “刘师爷,刘大人,我夫君他不懂事,得罪了你。
    贱妾这里给您赔罪啦。
    他是不对,可他也就是老实做事而已,可没做过半点坏事啊。
    我们的儿子没了,我这肚子里的,不能一出生就没了爹。
    刘大人,您大人有大量。
    求求您,放过他,饶他一命吧……”
    “贱婢子……”
    刘通一脚踹在妇人怀孕的肚子上,把她踹飞了出去。
    “夫人!!”
    曾谦大喊一声,转头看着晕死过去的妇人,神色悲切之极。
    “来……”
    刘通奸笑着,“我来帮帮你个废物,了却了你的痛楚吧!”
    大刀,向着男子的脑门,劈下!
    噗。
    刘通觉得手里的刀,好像碰到了什么硬东西,突然停在了半空。
    他连忙一看。
    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手掌握在了刀刃上,血,一滴滴往下掉着。
    是曾谦的手。
    刘通猛一使劲,想把刀压下去。
    可那刀就像被铁钳钳住了一样,动也不动。
    刘通有些吃惊地,看着那只手的主人:
    “曾谦,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劲?你……不是怕刀的吗?”
    黑夜下,曾谦缓缓抬起头,那双疲惫而空洞的眼,看着惊讶的刘通。
    “没错,你说得对……”
    他瘦弱的脸上,现出了一种无比苦涩的笑:
    “小时候我爱习武,带过我的师傅都说,我是个难得一见的武学奇才。
    可家里的长辈却说,打打杀杀有个什么前程,小孩儿就该去读书,赚大钱,当大官。
    我不肯,他们就打我骂我。
    可我还是没屈服。
    后来有一日,乡里有人犯事要砍头,他们就硬扯着我去看。
    我被按在了犯人的旁边,看着那个血淋淋的脑袋,从脖子上掉下来,那把鬼头刀上,红通通的满是血。
    那时的我,才是个十余岁的孩子啊……”
    曾谦缓缓站起,刀被他流着血的手推着,一点点地往上而去。
    “后来,我见了血就怕,见了刀就躲。
    武,我是学不下去了,只好去读书走仕途。
    可我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子。
    书读不成了,家里又没有靠山,最后还是长辈想尽办法凑了些钱银,跪着给人送了过去。
    我才勉强进了这县衙,当了个不入流的小吏。
    呵呵,奇才,奇才啊……”
    “曾谦你个废物,你赶紧给我松开……”
    刘通拼命使劲,可那刀就是动不了。
    曾谦的脸上,露出了之前在城里张望时,那种哀伤的神色:
    “没有好的出身,家里没钱没财,也没人当过大官。
    我又不敢学那些人去贪,也学不了他们的谄媚奉承,只好老老实实,当个做事的人。
    可结果呢?
    我十几岁进来,现在都快四十了,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吏。
    要不是宗大人垂怜,给我挂了个代县令,我这辈子和‘官’这个字,都不可能沾上边。
    家里揭不开锅,我没办法。
    儿子没钱念私塾,我也没办法。
    就连老父老母穷了一辈子,过世时只想要副好棺木,我也买不起。
    现如今,我连我唯一的一个儿子都丢了,就连他怀孕的母亲,我也保护不了。
    呵呵,老实人。
    我就是这么个老实人。
    我曾谦,就是个废物,废物啊!!”
    曾谦的手一动。
    刘通觉得手里的刀,突然飞快打起了转来,刀柄刮着他的手掌,钻心的疼。
    他啊的一声,松开了手。
    刀,被当空抛了起来。
    曾谦一下接住,刀尖往下垂在了身旁,动作非常凌厉,完全不是以前那个胆小的文官。
    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冷,看着刘通。
    “你……你想做什么……”
    刘通的心里,升起了一股寒意。
    他突然转身就跑,可没走两步,就被什么绊倒在了地上。
    那个瘦弱的男子拖着刀,缓缓走到了他的跟前。
    刘通赶紧转头,朝身后的胡骑喊着:
    “你们这些奴才!
    本官乃突厥国当朝四品大员,你们还不赶紧上来护着本官,杀了这个废物,快给我过来啊!”
    那些胡骑冷笑着,鄙视着这个穿着突厥官服的大唐男子,就像看着一条丧家犬。
    没有一个人来帮他。
    刘通完全呆住了。
    “有趣。”
    远处,右贤王望着这两人,笑道:
    “很有趣。”
    “曾谦!”
    刘通一边在地上挪动着,一边道:
    “你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让你全家死绝!”
    曾谦漠然一笑:
    “儿子没了,夫人和我也都在这儿了。
    死绝?
    我怕么?”
    刘通一愕,脸色顿时变了,变回了以前的那个他:
    “曾大人,怎么说,咱俩也共事了这么多年啊。全上的百姓都知道,您是个好官,是个大大的善人。
    您就这么忍心,要亲手将您的老熟人,置于死地吗?”
    “好官、善人,那又有什么用?”
    曾谦道:
    “到头来,还不是让你这样的小人欺凌?
    是,我曾谦是个老实人。
    可我也想告诉你,别把老实人逼急了,逼急了……”
    他手里的刀,缓缓举了起来:
    “我可是要杀人的。”
    “曾大人!曾兄!!
    是,我刘通是小人。
    我是逆贼,我通敌卖国、无父无母,我罪该万死。只求您高抬贵手,饶了小人我这条狗命吧……”
    刘通哭着,捣蒜地磕着头。
    曾谦的刀停在半空。
    他俯瞰着,那个片刻前还趾高气昂,如今却跪下哀求着自己的人:
    “滚吧。
    我的刀是用来杀敌的。
    你,不配。”
    刘通一愕。
    他抬头看去,黑夜中,那个瘦弱的男子身影,如今看来却是如此的巨大。
    刘通忽然趴下,又猛磕起了头:
    “谢曾兄不杀之恩,小的今生今世、没齿难忘,将来定在乡里给曾兄起祠堂,世代……”
    刷!
    刘通的手忽然一挥,一把泥沙,往曾谦的脸上洒去。
    曾谦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本能地闭上了双眼。
    “死吧废物!!”
    刘通从怀里掏出把匕首,恶狠狠地,向着曾谦的心脏刺了过来!
    曾谦站着没动。
    那一瞬,眼前一片黑暗。
    耳边只有恶毒的词语,凌厉的风声。
    可也在那一瞬,在这个将近不惑、瘦弱的躯体里,当年那个曾经横刀傲立的少年,苏醒了。
    他双手握刀,一下平举起。
    刀出!
    第一刀,刘通拿着匕首的手断了,飞了出去。
    第二刀,划过刘通的两只膝盖,把他整个人都放倒在地。
    寒光转,刃如风!
    第三刀!!
    刘通的头飞了起来,落入了尘世间,它该去的地方。
    那个丑恶小人的身体,向着被他伤害过的妇人、百姓和所有人,噗地跪在了地上,永远也起不来了。
    三刀,斩人间一切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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