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欠我三个铜板。”
    啊?
    ******
    丰水刘氏的田庄占地两千亩,乃刘涉川的私人财产,一分为二,将来给冉娘和洁娘一人一半做嫁妆。而他的生母田氏也被安置在这里,对老人家而言,山清水秀的田园生活远比奢靡反复的长安要舒适的多。
    那是沈肃第一次见到洁娘的祖母。
    她荆钗布衣,衣服浆洗的干干净净,看上去十分精神利落,中等身材,普通长相,笑起来爽朗,有种乡下妇人特有的淳朴,但也因优渥的生活条件,使她看上去更为年轻干净。
    年轻的勋国公刘义方为少有的美男子,家中略有几亩薄田,买童养媳田氏伺候一家老小吃喝,田氏十四岁便出落的窈窕又水灵,刘义方则正值血气方刚无处发泄的年纪,趁刘母不在家强行要了田氏,此后顺理成章成亲,然后他就参军,一路高升,终于在最美的年华遇到了真爱佟氏,美貌无双的佟氏让他对女人有了全新的认识,再看田氏,自然是越看越烦。
    “佟氏罔顾礼义廉耻,未婚先孕,逼得祖父要娶她为平妻,呵呵,平妻,只有门风不讲究不怕人笑话的人家才干得出,”刘玉洁无视沈肃的惊讶,对他缓缓道来,“我祖母虽不识字,但亦知廉耻,怀胎五月之时与祖父和离。”
    听说祖父当年还惺惺作态的挽留了祖母一次,第二天便当着族长的面写下和离书: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刘玉洁喃喃。当年沈肃也当着族长的面念下这几句话。
    但终究是男子欢喜了,女人着实艰难了些,好在一切可以重来,她比祖母幸运。
    沈肃十分聪明,并未因刘玉洁的说辞而置喙长辈之间的过失。
    但他应该听得懂她的意思。
    勋国公刘府,真的糟透了!
    “祖母!”
    呆板的小女孩仿佛瞬间换了个人,开心的扑向那名浅笑的妇人。
    “囡囡,这次怎么没通知阿母一声,倘若提前知会,也就早些腌制你阿爹喜欢吃的咸鸭蛋,我昨天才从西塘挖来泥。”田氏絮絮叨叨,口音偏丰水以东,并不是长安的官话。
    刘玉洁笑道,“突然想念祖母便来了,他们是我的朋友,过一晚便离开。”
    她指着沈肃和孙潇潇。
    “绿衣和绿染呢,林氏怎么也没跟着?”
    “她们呀后天就到。”
    田氏还想问什么,却被刘玉洁娇憨的抱着胳膊,一会问东,一会问西,问的笑意越来越深,合不拢嘴。
    叶氏领着两名仆妇匆匆赶来,对田氏和刘玉洁施礼,听明原因,立刻安排人下去准备午膳和客房。
    沈肃规规矩矩的向田氏行晚辈礼,孙潇潇也大大咧咧行礼,田氏十分开心,夸他们是好孩子,还让叶氏将今年新出的花生和果子拿出来给孩子们吃。
    充满野趣的乡下生活方式令沈肃大开眼界,他并非没吃过苦的世家子弟,但还真的一天也没过过这样自在的日子,不觉生出留恋,可惜刘玉洁压根就没有留他多住一天的意思,倒是与孙潇潇无话不说。
    其实是孙潇潇缠着她问东问西,高兴就笑,甚至大叫,喜怒哀乐完全写在脸上,可就是这样一个笨蛋,竟赢得了洁娘的好感。沈肃发现不止一次,她对孙氏微笑。
    “哇哇,明年夏天我还要来这里,你们看啊,好大的鲤鱼!”孙潇潇手舞足蹈,拿着网兜在鱼塘附近乱晃。几名仆妇从旁指点哪里鱼多哪里鱼少以及多大的鱼才适合捕上来吃。
    沈肃趁机接近刘玉洁,“她很无聊的,你不要跟她玩。”
    哪有,这样多好!刘玉洁微微失神。
    “哪里好?”沈肃不解。
    “我曾经也这样……”大约察觉说漏了什么,她警惕的顿住,指着鱼塘道,“我祖母做的鱼好吃。”
    前世她也是这个年纪,也是这样开心的在丰水,无忧无虑。
    那些欢笑啊,活泼啊,叛逆啊,以及该死的天真全都不见了。
    如今,只有一身坚硬的盔甲与倒刺。
    两人一前一后,走至老槐树下的秋千,刘玉洁顿住脚,侧首视他,“其实……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也是。你先说。”
    刘玉洁深深吸了口气,“当今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沈肃想过了一百种可能,唯独不料一个内宅女子竟会问这个!
    他错愕,“……”
    “回答我。”
    “圣上便是圣上,还能是哪种人。”沈肃的表情从未有过的严肃。她蹙眉红唇微启,却被他单手制止,“洁娘,我发誓我会保护你,但你总是让我做莫名其妙的事,问我莫名其妙的问题,有时候你说的话包括对我的厌恶都让我想不通,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你把自己藏起来,却又要求我找到你,这真的很难。”
    “所以……是要我敞开心扉?”她异常安静。
    “是!”
    那恐怕你会更莫名其妙。她收回视线,目光投向不知名的一点。
    “如果觉得这里不合适,我们就去个没人的地方,你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不管你说什么,我都接受。”
    “说谎你也接受?”
    “我有判断能力。”
    刘玉洁嗤笑一声,脚步轻移,沈肃闻见了她发髻的馨甜香味,原来她已离得自己这样近,“洁娘……”唇间一软,被她的食指压住,且她不打算收回,就这样压着他的唇,仰首视他,美眸半晗,“那我考考你。”
    “现在是大周十八年,四年后也就是大周二十二年,我阿爹因为水道贪污案将会被发配俱兰,死于发配途中。”
    所以她那么关注永州水道。
    “阿爹死后,继母自裁,我与姐姐也相继死去,刘氏小长房自此绝后。”
    他瞪大眼睛,去抓她的手,但她坚持按住他的嘴,不允许他说话。
    “至于你,可能也是个短命鬼,会被乱箭射死。”
    两人目光相接,彼此看了一会,刘玉洁松开手,满含讥讽偏头审视他,等他斥责胡言乱语。
    但谁又会拿一家人的性命来胡言乱语呢?
    “所以你在马车上哭着让我小心,提醒我是吗?”沈肃平静道,“谢谢。”
    嗯?刘玉洁神情一凛。
    谢谢是什么意思?
    是相信她的疯言疯语,还是讽刺她的疯言疯语?
    沈肃背过身,沉默了片刻,在此期间她也是沉默的,沉默的盯视他背影。“洁娘,”他转回身,“所以你真的在阜南道生活过?”
    刘玉洁骤然双目圆睁。
    “烟霞湖,很美,只有去过阜南道凝霞谷的人才知道它的名字,凝霞谷是恭亲王的私人马场又兼军事要地,除非他的家人和朋友,谁也进不去。洁娘,你却在梦呓时清清楚楚的说烟霞湖,会飞的银鱼还有奔驰的骏马,吹口哨儿,骏马就会排成排。”
    恐怕即便是宫中的皇后也不会知晓的这般详细吧?
    洁娘,你到底是什么?
    “那么……你又是如何知晓?”她唇色苍白,语气镇定。
    “我曾在阜南道的骑兵营训练,做的工作同……你的朋友九安差不多。”沈肃淡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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