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纪翘以为瞿辉耀会成一具尸体,在她面前。
    但没有。
    瞿辉耀牙全被敲下,抖抖索索,话都说不明白,满嘴淌血。
    祝秋亭转身往回走的时候,纪翘知道,这事定了。
    他没到,至少今天没到那地步。
    可杀可不杀的,祝秋亭曾经教苏校,说你得留着。
    苏校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大部分时间不在内地,能替祝氏打天下,靠的不是运气。命债背的越多,越没什么心理负担。
    祝秋亭突然来个慈悲为怀,苏校心理十分复杂。
    不小心听墙角的,也觉得一言难尽。
    比死更可怕的是什么?
    祝秋亭问完,看到苏校表情,觉得好笑,便笑一笑,伸手拍了拍他脸,亲昵又随意。
    是活着。活在对死亡的恐惧里,如果你有能力的话,把自己跟死亡画上等号,让他看见你,就想到地狱。
    祝秋亭语气总是很温和而懒散,若无其事的,无论是恶意、欲望、或是过于极端的情绪,在他口中都会像春日山峰的雪,无形中,化成了闪着光泽的风和日丽。
    纪翘当时悄然离开,一夜无眠。
    纪翘回过神来,听到他说话。
    “白天以后,把人送到黎幺那儿,”祝秋亭折返,捞过台球桌上西装外套:“让他把话问出来。”
    林域:“他还在泰国。”
    姓黎的他不喜欢,但平心而论,在东南亚忙活了一年半,才刚开始休假,这才三天。
    祝秋亭哦了声,自然道:“那多给他一天。”
    祝秋亭看着林域,微微一笑:“不过,他那么爱玩人妖,要么买两个弄到屋里,要么永远别回来了。”
    黎幺布联络网一绝,去年囤货通过地下网络走了两亿出去。
    但人也是癖好独特,玩得开,还没有他撬不开的嘴。
    黎幺那水牢,纪翘见识过,瓦数极高的大灯一打,还以为黑白无常躲在潮湿阴暗无边里。
    纪翘定定地望着,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瞿辉耀被拖下去的笨重身体,好像透过他,已然看见那场景。
    她没来由的反胃,想吐。
    给纪翘十个胆子,她咽了也不敢吐在祝秋亭跟前。
    于是低低丢了句我去个厕所,也不等回应,转身大步离开,可感应门怎么都开不了。
    她望见墙边方形感应器,拍了好几下,没回应。
    纪翘憋的眼睛都红了。
    忽然,右肩被握住,有人从身后覆上,发丝擦过她耳廓,拇指指纹印在感应器上,滴一声后,门应声而开。
    祝秋亭垂眸,望她一眼。
    纪翘没时间多看,夺门而出,冲进走廊尽头的厕所。
    她吐得好尽兴,好像要把心脏也冲出来,整颗脑袋嗡嗡作响,像很久没上油的机器。
    纪翘自己清楚,别人也清楚,她这位置多尴尬。
    不上不下,不好不坏,近似透明。
    在非核心圈的人看来,祝秋亭一个眼神都懒得甩她,祝缃的家庭教师而已,想爬上祝秋亭的床,简直痴人说梦。如果祝秋亭真看上她了,根本不会让她祝缃的老师。他信奉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最讨厌混淆情况。
    而知情少数人,更觉她可悲。
    祝秋亭用她,也派人带她,但仅此而已,像她一样能干的人,祝秋亭手下数不胜数。唯一特殊点的,也就是好看点。
    可祝秋亭看不上她,也不上她。
    情欲难控,男人那玩意早刻好了准则:见洞就钻,能睡就睡,大灯一拉,力都不费。
    纪翘总跟他面前晃,勾引的招数使尽了,市面上就没有她没试过的情趣内衣。
    祝秋亭不动心不动性,她有什么办法?强上?
    她只是想爬床,又不想送命。
    这尴尬就尴尬在,哪怕明天死了,祝秋亭的反应,八成是眼皮都不会掀,喝口咖啡点评一句,是吗?可惜了。
    纪翘无父无母一身轻,她想过,身后事都好操办的很,能留全尸就烧干净,留不下就地烧,骨灰随手洒了,天地都可做飘摇逆旅的收留处。
    但她不是为这个。
    是她听见了隐约烟花声。
    大城市早禁了,只有在这种三四线小城,管的松的地方,才能听到。
    提醒她,快春节了。
    又快春节了。
    纪翘想不明白,她的二十八岁怎么又要这么过。
    但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她想,还是道行浅。
    黑成不了白,白也成不了黑。
    等她漱完口,含了两颗薄荷糖压住,一抬头,望见镜子里惨白一张脸,眼里飘着红血丝。
    口红掉光了,幸好没画眼线。
    不知道哪边儿窗没关,能听见猎猎风声席卷而过。
    她撑着台子,好像不这样就站不住了。
    纪翘知道人肯定走了,一身力气全卸了。
    所以她不喜欢冬天,听说也是各类情绪症高发期,低温促抑郁。
    纪翘看了会儿,镜中的人也看着她。
    她今天穿了件长裙,是从清江赶过来时换上的。
    这么通赶路,那唯一暖和的人造皮草披肩,没了。
    放祝秋亭车上了。
    穿现在这吊带裙出大楼,可能会直接冻昏街头。
    纪翘恨,恨自己没多练点肌肉出来,总觉得够用就好,体脂再高点儿,也好御寒。
    她抱着壮士断腕的心,大步流星地走出卫生间。
    卫生间对面不远,就是电梯。但她没走出两步,就觉得不太对。
    身后好像有人。纪翘脑海里警铃大作,意识到这点后,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反应,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滑到了大腿枪套上,下一秒,改装过的银色格洛克已经上膛对准。
    抵上了。
    祝秋亭额头。
    纪翘沉默。
    男人就倚在厕所外墙边上,浅色衬衫,解开扣的西装外套,黑色西裤,裹住笔直修挺一双腿。
    祝秋亭要是不做刀口舔血的营生,去靠皮囊吃饭,能吃到衣食无忧,别墅连幢。
    纪翘见过很多好看的人,好看的男人,女人。
    她也勉强算其中一位,但跟祝秋亭不一样。
    在纪翘的世界里,美人能分为两类。
    一类是祝秋亭,一类是其他。
    他那漂亮皮囊下有烈而见效慢的毒,渗皮透骨,致命的。
    这致命的一切,吸引着纪翘,吸引着她几乎要扣下扳机了。
    她得用尽所有力量,才能克制着,把欲望压下来。
    放下手。
    他在看你了。
    纪翘对自己说。
    想疯也别挑今天。
    祝秋亭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眼眸沉沉,看不分明。
    纪翘把枪收回去,神色如常低头道歉:“我看错了,对不起。”
    祝秋亭:“枪拿来。”
    纪翘乖乖递过去。
    他放手上掂了掂,掂出弹匣还是满的,唇边浮起极浅的笑意:“一次都没射过?”
    这话说的。
    纪翘条件反射想说我没几把我射个鸟——
    一想,理解有问题,赶紧把思想纠正回来:“啊,我没找到机会。而且要是漏了子弹,被人捡了容易出事。”
    这也不是在混乱的第三世界,尸体满地也没人管别说子弹了。但国内枪支管理严的要命,对警察来说更是敏感至极的事。
    祝秋亭没说话,走近她,俯了俯身,手掌从她长裙处探上。
    怕枪套滑了,纪翘除了内裤什么都没穿,两条长腿光溜得很。
    偏偏祝秋亭手心温热,碰到她冰冷的皮肤,简直像触电,也像点火烧她,指腹极轻地滑过人皮肤最薄嫩的大腿根。
    暧昧至极的动作,被他做的完全心无旁骛。
    他把枪插回了她大腿枪套上,直起身来,勾唇轻笑:“那就好好保管。”
    纪翘一背的暗汗,她咽了口唾沫,镇定道:“嗯。”
    操。
    操。
    操。
    操你大爷的红心火龙果曼谷大榴莲。
    她二十八,不是八岁,不是八十八,这么摸她。操。
    要换个真心相待的美女,自信心能被这无良男人轰成沙塔。
    他要是把她压在这干一回,她还能敬他是个男人。
    但他不会的。
    纪翘跟他一起下电梯,还听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嘱咐她春天留出时间来,提前给祝缃结课,到时候要跟老于去谈一批货。
    祝秋亭还问她,想出去玩吗?
    纪翘拉出完美微笑,说不了,您有事吩咐我,没事我就在家待着了。
    祝秋亭是那种,人活一天,就得尽兴一天的人。事满,睡眠少,但又会玩。夜场赌场都是受欢迎的常客,但极有分寸,说抽身退出,多一秒也不会待。管它上一刻输的一塌糊涂,还是赢的钞票堆叠如山。
    祝秋亭从不干强求人的事,也不多解释,点点头,说好。
    沉默蔓延了极短几秒,电梯在23楼停了停。
    40层以下都是办公区域,被不同的公司包圆了。
    纪翘靠在最左边的角落里,发呆。
    电梯门打开,她眼神无意一瞟,看见了西装革履的梁越。
    纪翘抿了抿唇。
    梁越愣住了。
    祝秋亭何等敏感,第一秒都窥见端倪,似笑非笑地挑眉。
    纪翘看见了,但还是装没看见。
    梁越没说话,只是电梯这镜子构造,想忽视他难看的脸色,也有点难度。
    他背对着他们。
    电梯一路降,降到6楼的时候,终于,梁越忍不住,扭身,冲着纪翘,失控道:“你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怎么变成这么下贱的女人!非要挣那么脏的钱吗?你知不知道有句话怎么说的?命运的礼物都暗中——”
    梁越原来好像是,语文课代表,洋洋洒洒千字文,半小时写完。
    纪翘想,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那么喜欢说教。时间有时候也没什么用。
    “纪翘。”
    祝秋亭双手插在裤兜里,微抬了抬下巴,饶有兴趣地笑。
    “要给你点时间解决吗”
    祝秋亭有着身居高位者的优点,克制情绪一流,能令人感觉如沐清风。
    也有着非常致命的缺点。
    在那绝高的双商下,他骨子里是个贪婪冷酷,又无所顾忌的人。
    这点,他在她面前从不避讳。
    祝秋亭吻过她。
    那天,他喝醉了,捞着她腰,炙热的吻寸寸往下,烙在她雪白的胸口,令她发烫颤抖,变成了一汪泉水的旋涡,完全无法逃避。
    他咬着她嫣红乳尖,微醺的酒气混合着窗外的月光,将纪翘卷进去,卷到命运的毒药里。
    祝秋亭的床品极好,纪翘有所耳闻。她也不是没有经验的人,本来等着来一次,但祝秋亭一句话,浇了她个透心凉。
    祝秋亭把她压在沙发里,舔舐着她耳垂,像蛰伏的凶兽,在寂夜里享受猎物的前奏。
    他低低问,你知道祝绫怎么死的吗?
    祝绫是他父亲。
    纪翘当时心一颤,下意识觉得,他语气不太对。
    他贴近她,膝盖粗暴地挤进她双腿之间,皎洁月色照亮他黑眸,耀亮男人那一瞬间诱人姿态。
    我杀的。
    祝秋亭笑,温柔地将她一束散乱长发别到耳后。
    纪翘那晚临阵脱逃,后来被惩罚的差点脱了一层皮。
    但她不介意,身体上的辛苦她从来不怕。
    她有时候,只是不想看见他。
    单纯不想。好像不知道哪天何时,会被他撕碎。
    “不用了。”
    纪翘淡淡道:“我跟他没什么好谈的。”
    他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梁越没忍住,狠狠地抓住她手腕,将她压到墙角,眼角发红。
    “你他妈走什么,我上次没跟你说完——”
    这一出戏搁在文艺作品里,不是决裂就是复合的前兆,总之都会奔向疯狂。
    只是还没说完,梁越忽然一声抑制不住的痛叫,双膝一软,跪了下去。
    纪翘也有点儿懵,视线上移,反应过来了。
    祝秋亭明显对这戏码不感兴趣,他一脚踹在梁越膝窝里,三分力都没用,看见梁越抱着腿痛滚的样子,抱胸后退了半步,躲秽物似得。
    “钱还分脏净,你说话挺好玩。”
    祝秋亭挑了抹笑,白衬衫两颗扣都开,锁骨线条清晰,连着男人线条漂亮的脖颈与下颌。
    他今天语气少见的慢悠悠,还带了两分,耐心说教的意味。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鞋补路无尸骸,这规则无不无耻,下不下贱?但你准备怎么样呢?”
    祝秋亭低头,像看一只流浪狗,同情而温和地笑了:“梁先生,你三十一岁了,不会才明白弱肉强食,这几个字怎么写吧?”
    纪翘望天。
    真是杀人诛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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