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作门内的周家纸铺外,散布着一些零散的街坊,一边闲聊着一边打量着纸铺。
    周家纸铺的门板上,被人泼了一盆什么血,血迹还未干透,周围路过的行人都避让到街道对侧。
    一群婶子大妈围在一起,朝着纸铺不时指点。
    “方才周婶看到了,说是几个后生泼的,看着不像是东城的,没见过。”
    “哎呀,那可怎好啊,也不知是甚血水,要是那污秽的,坏了棍神的神通可怎生是好。”
    “那必定不是东城的,咱们街坊都知道那棍神在里面,几个青皮喇唬狗东西。
    咱们还是得摆了香炉果品,求棍神不要责怪到咱们街坊头上。”
    “我说啥来着,自从周家来了便没清净过,早赶走早干净。”
    “谁敢去赶啊,听说那庞班头想纳这周闺女当个小妾,没准以前当女帮闲的时候,便悄悄入了外房。
    你去赶,到时那庞班头收拾你一人,你看哪个街坊敢帮你。”
    “呸,都是胡说的,那周闺女只是在百顺堂当差,庞班头是她东家,就她长那样,还能入得庞班头的眼么。”
    说话间几人忽见庞班头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纸铺前,后面还跟着一架马车,几个婶子立刻闭嘴不语,互相不停的打着眼色。
    庞雨在血迹前稍稍查看了一下,接着往四周扫视过来。
    那些零散看热闹的街坊一见这阵势,纷纷扭头便走,就怕被那庞大班头以为是自己干的,几个婶子见状看也不敢看了,立刻各自散去,纸铺前顿时清净了。
    庞雨摇摇头,来到侧门前敲敲门。
    等了好一会,里面才传出周月如疲惫的声音。
    “谁?”
    庞雨随口道,“东家。”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周月如披头散发的出现在门内,她没看庞雨,开门后就转身回到门市中,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一言不发。
    庞雨给郭奉友交代一声,独自走了进来。
    门市中堆满纸张和笔墨等物,上面已经有一层薄灰,大概周月如回来之后便没有打扫过铺面。
    外面的门板紧闭着,有少许血迹从门板缝隙间渗入,铺面中有些阴暗,光线从门板的缝隙中投入,有一道刚好投射在周月如脸上,在她脸部的中央勾画出一条明亮的界线。
    每当有人从门外经过,便引起周月如脸上光亮的变幻。
    “你可是来赶奴家走的?”
    周月如轻轻道,“今日午前里老来过了,说县衙马上要驱逐西人。”
    庞雨没有直接答她的问题,尽量放缓口气道,“方才我来时,看了周遭的情形,你早些走也好。
    今日我便要出门一些时日,等我一走,有些人便可能来闹事。”
    “何用他们赶,爹死了这些时日,除了那老佣,无一人来拜祭过,离乡背井便是如此凄凉,此处有何好留的。
    只是家父安埋于此,无论他们如何赶,奴家也要满了七七才会走。”
    周月如抬眼看着庞雨,“庞丁每日都来看顾,我知道是你叫他来的,奴家谢过东家了,等做了满七,奴家便即刻离开桐城,以后只是回来拜祭,也不知多少年后了,东家今日既要走,届时不能跟东家道别,只能请东家以后保重好自己。”
    庞雨瞟了一眼周月如道,“你可想好了去处?”
    周月如埋头道,“原本是要去庐州投亲友,但托人带信去便无回信。”
    “庐州你不去的好。”
    庞雨轻轻把一叠呈文纸上的灰尘拂去,“我收到回报的消息,庐州府城、太和县等地都贴出了类似告示,让西人自行离去,恐怕比桐城更严厉,此时你决不能往北去。”
    周月如咬咬嘴唇,“奴家自会寻到去处的,不敢劳东家费心了。”
    庞雨收了手,把双手背在背后,看着周月如的头顶道,“你不必去寻了,既叫了我东家,便听我的调遣,我已在安庆给你安排好职位住处,等你做了满七,便去安庆府城当值。”
    周月如抬起头来,刚好看到庞雨在转身出门,口中连忙道,“东家不必了,我…”“满七那天庞丁来接你,自己先收拾好东西。”
    话音说完时,庞雨已经消失在门外,留下仍在门市中发呆的周月如。
    ……“陈大人万安。”
    宿松关圣庙的偏殿中,陈仕辅满眼的血丝,从桌案上抬起头来,只见一个身穿青色长衣的少年人站在堂中。
    “你这什么人,来此作甚?
    滚出去,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本官是谁,由得你随意进出!”
    少年人四处看看,一副平淡的表情,“在下刚好知道此处是宿松县衙,也知道你便是陈仕辅,在下还知道这衙中前几日走失了一人,姓名叫王崇怀。”
    陈仕辅一呆,随即露出惊恐交加的神色,“你好胆,敢叫本官名字,你不怕本官叫人抓你!”
    庞雨不等他开口便接着道,“可以告诉陈大人,这庙中此时只有五人,皆是手无缚鸡之力之辈,在下却带了三个好手,谁抓谁还不一定。
    大人最好不要叫人,若是在下把王崇怀交代的东西一一说出来,人多耳杂就不好了。”
    “我…我,你敢要挟本官。”
    陈仕辅站起身来,脸上肌肉不停的抖动着,一副声色俱厉的样子,但把声音压得很低,“王崇怀即便有交代的事,都是他自己干的。
    你这是造谣中伤栽赃陷害,本官行得端正,绝不怕你诬陷,本官不怕,不怕你!”
    “陈大人应该怕才对。”
    庞雨抖抖青色长衣,这衣服在他穿来真是觉得不便,不过此次是去捐监生,不穿一身青衿不太妥当。
    他也不等陈仕辅招呼,径自往左侧客座上坐了,整理一下衣服后看着他道,“因这满城的冤魂,每晚都在问一个问题,为何明明有一人提前两日收到预警,却没有告诉他们,让他们变成了只能埋入大坑的尸体,变成了冤死的鬼魂,不知那人在这城中,晚上可敢安睡?”
    陈仕辅急促的呼吸着,“你休要胡说…”“他们更是要问,干下此等滔天恶行之人,一旦被朝廷知晓,会不会拿入京师凌迟处死,一块块的把肉割下来,叫个两天两夜才死。”
    “你好胆,你小小年纪竟敢要挟朝廷命官,你竟敢,你是那马…”陈仕辅瞪着血红的眼睛,突然想起一个可能,这句话没说完,突然全身一软,跌坐回了座椅上。
    庞雨也不劝他,从怀中拿出一块沙壅小口小口的吃起来,堂中一阵渗人的寂静。
    陈仕辅脸色灰败,两眼再无任何神采,只能躺在椅中发出粗重的喘息,连口水流出来挂在胡须上也丝毫不觉,若不是胸膛还在起伏,便与一具死尸无异。
    等了好一会,庞雨手中沙壅还未吃完,眼角一直留意着陈仕辅的情况,那陈仕辅还躺在椅子上,一脸的生无可恋。
    庞雨探头仔细看了片刻,确定陈仕辅不是被吓死了,然后才笑笑道,“陈大人当日那么大胆子,敢在衙门里面杀报信之人,今日轮到自己了,怎地是如此模样。
    陈大人先勿惊恐,你方才问我来此作甚,在下此时告诉你,在下是来给陈大人指点一条生路。”
    陈仕辅还是没有反应,只是眼珠稍稍动了一下,接着连续转动了几下,呼一下坐了起来,眼睛直直的盯着庞雨。
    “你到底是何人?”
    陈仕辅眼睛通红,剧烈的呼吸着,如同野兽一样看着庞雨,“你今日既来找本官,便不是要向朝廷告发,你想从本官这里得到些什么?”
    “陈大人早些这般想便对了,何苦把自己吓个半死。”
    庞雨看了手中残留的小块沙壅片刻,一把塞入了嘴中,然后微笑着转向陈仕辅,“但陈大人说,想从你这里得到什么,是不太妥当的,我更喜欢交易一词。
    在下原本出于义愤,要给宿松百姓讨一个公道,准备去苏州向抚按两司告发,不过随后想起,或许可以与陈大人达成一个双赢的交易,交易最重要的是公平,我手上的东西,对陈大人价值一条命,陈大人要拿出符合这价值的筹码,你我各取所需,才是最好的结局。”
    陈仕辅呼吸平缓了些许,他仔细看着庞雨的脸,庞雨泰然自若,丝毫没有局促的感觉。
    陈仕辅从外貌得不出任何判断,这人看着很年轻,但偏偏有超出年龄的沉稳,动作行事都不像少年人,这种气质在那是官宦世家的少年身上能看到一些,但那些世家子沉稳归沉稳,毕竟没有在市井中历练,这种绑票要挟的事情,是决计干不出来的,一时实在猜不出是什么来头。
    陈仕辅又缓缓坐下,此时才想起把口水擦掉,“这位,还不知这位公子贵姓,想从…你想与本官交易什么?”
    少年用低沉的声音道,“陈大人是安庆通判,手中自然有我要的东西,陈大人不妨先想想。”
    陈仕辅神色变幻,思索着道,“你提到官职,本官是通判不假,但所谓漕运、江防、劝农等事务,多是各县执掌,府衙不管那庶务。”
    “那陈大人既无筹码,这交易便取消,陈大人等南京锦衣卫上门提调便可,在下告辞。”
    庞雨站起身来大步往外走去。
    陈仕辅在背后大喊道,“公子留步!万请留步!”
    庞雨根本不理会,已走到门口。
    “本官想起来了,本官手上有万亿仓,有万亿仓,二十八楹的大仓,城内还有几个小仓,也都用得。”
    陈仕辅扑出公案,急迫的追出来,只是心中太急,方才又吓软了腿,一个不稳跌在地上。
    他顾不得仪容,在求生欲的支撑下,匆忙的爬起来拉住庞雨的袖子,口中急急的道,“盛唐渡口的廊房、城内各仓外廊房,都是本官管得的,还有那江上漕船,本官能整理行船,还有沿江巡检司,怀宁各处哪里田地公子看上了,跟本官说也能想法子。”
    庞雨认真的看着他,“还有呢?”
    陈仕辅呆了一呆,他情急之下哪里还想得起其他的,只得赶紧道,“还,还有怀宁两处外宅,里面各一房小妾,公子要就一并送与公子,银子待本官想想法子,必定不少于一千两,不,不少于三千两。
    公子莫急,我那里还有,不管要田要银子,总归公子满意。”
    陈仕辅满头大汗,急切的看着庞雨,庞雨停在门口还是没有转身,一副随时要走的样子。
    “小妾是大人的小妾,大人还是自己留着,大人再想想还有否其他。”
    “这,那些捕盗巡江之事,公子必是看不上的。”
    “捕盗巡江,在下恰恰最喜欢。”
    庞雨缓缓转身看了陈仕辅片刻后笑道,“陈大人这才是交易的正确做法,方才陈大人所说的几项中,有几样便是在下要的,大人勉强有了交易的资格。”
    陈仕辅松了一口气,“那公子能否保本官无事?”
    “在下可向陈大人保证,只要陈大人与我合作无间,隐情不报之事日后永无人知晓。”
    “那王崇怀…”“难道陈大人想要灭他的口?”
    “本官没说,本官绝对没说。”
    陈仕辅连连摆手,“只是随口一问。”
    庞雨笑笑道,“那是在下的筹码,所以他会活着,不过在下可以向陈大人保证,必定帮大人看管好此人,不会让他逃脱。”
    陈仕辅此时知道庞雨不是来告发的,自从那王崇怀突然消失,陈仕辅便没有睡一个囫囵觉,整天都在惊恐之中,一闭上眼就开始想象那王崇怀到底是去了何处,此时得了确实消息,虽然对方是来敲诈的,但比之前的一切未知反而好了许多。
    他勉强安了心神,已是满头大汗,正要用袖子去擦时,却见庞雨又举起右手,连忙仔细听着。
    “而且在下还可以告诉陈大人,你给了银子逃走的那送信人,眼下正躲在枞阳,王崇怀告诉你信使去了池州是假的,王崇怀对大人可是留了一手,他也怕你灭他的口,那信使便是他自保之策。”
    “这狗才。”
    陈仕辅狠狠骂道,“枉本官如此信任他。”
    “为了向陈大人表明在下交易的诚意。”
    庞雨笑眯眯的道,“在下已派人去将那信使逮拿,只要大人与我精诚合作,不但之前的事无后顾之忧,还能赚比以前更多的银子,纳更多的小妾,或当更大的官。
    大人转眼从抄家身死变为更上层楼,这便是交易的好处。”
    陈仕辅看着这个少年人俊秀的脸庞,呆了半晌之后,终于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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