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院子很是宽敞,一边种着石榴、杏树、桃树,一边是形如长廊般蜿蜒曲折的紫藤花架。如今只有火红的石榴花绽放,若稍早一些紫藤花开或桃杏花开时,想必这院落中亦是一片盛景。除了这些花木之外,院落里只有两座相对而望的二层小楼,与寻常院子的布置完全不同。而三三两两的客人便散布在院子中,或在紫藤花架下说笑对弈,或在桃杏树下投壶,或在石榴树下漫步。
    李氏、崔氏与王玫在紫藤架边安置的矮榻上坐了。见崔芝娘带着晗娘、昐娘也要坐下,李氏不由得道:“不必特地陪着我们,芝娘,你还是带着表妹们去一旁顽罢。”
    “方才走得有些累了,我们正巧在这里歇息一会儿。”王玫也笑道。
    “这两个孩子甚少外出赴宴,也不认识什么人,便劳烦你了。”崔氏温柔道。
    崔芝娘略作犹豫。她毕竟只是个八九岁的孩子,也知道自己与长辈之间不好说些什么,于是点头道:“表姑祖母、表舅母、表姨放心罢,我带着表妹们到处走一走,稍后便将她们还回来。”
    李氏、崔氏和王玫看着三个小姑娘离开,心中自是各有所思。
    枯坐了一会儿,李氏与崔氏竟是遇上了熟人,自然而然地说说笑笑起来。王玫自觉无趣,便悄悄同母亲、嫂嫂使了个眼色,站起来四处走动走动。她既不想去看对弈,亦不想加入投壶游戏,又对外头池子里那一大片荷花很是心动,于是便回到了湖泊边,极目远眺。丹娘一直不声不响地跟在她身后,此时也分神欣赏着这片美景。
    主仆二人立在杨柳岸边,看了半晌碧波映荷,都觉得心旷神怡。
    待回过神来,王玫觉得自己出来得似乎久了些,心中担心母亲、嫂嫂找不见她会着急,便转身欲离开。不料,这时候,突然从旁边传来了有些故作惊讶的声音。
    “咦,这不是王九娘么?”
    王玫循着声音看过去,却见几位打扮时兴的贵气少妇结伴款款行来。为首那位容貌瑰丽,一双美眸中带着高傲,红唇微勾又似含着几分讽意。她上上下下毫不客气地打量了王玫一番,又道:“果然没认错人,你不是嫁去了洛阳么?依稀记得,是礼部侍郎张家罢?”
    她提到张家时,明显并没有什么敬意,反倒目露鄙薄之色。王玫想起青娘以前满含怨怒的话,以及当时兄长与张五郎交涉的过程,自是知道在世家女子眼中,即使位列高官,寒素之家仍然是不值得来往的。想必,她以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的身份下嫁了张家,更是会让她们在背后说道不休、嘲笑不已罢。
    对方显然并不是为了叙旧而来,王玫也没有自找气受的想法,于是便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转身缓步离开。
    那少妇轻轻笑了一声,当她是羞惭不已了,声音又刻意提高了些:“怎么?你们太原王氏三房也开始卖女儿了?卖了一回不够,还想再卖第二回?”
    卖女儿?这又是什么说法?王玫步伐微微一顿,继续往前走。不论这究竟是什么新鲜说法,她都没有必要停下来与满怀恶意的人继续纠缠。
    “他们家正是敢想,居然试图攀上崔四郎。”又有一人加入,一句话里既含怒带怨又有轻鄙。其他人似乎被这消息震惊了,不顾方才作壁上观的矜持,竟是纷纷议论起来。
    “崔四郎对亡妻情深意重,定是不愿意再娶的。”
    “卢氏去了也有三年了罢,守孝三年也已经够了。”
    “这是哪里来的消息?贵主与郑夫人真的打算帮崔四郎相人么?”
    王玫无言以对,也不知她们是怎么联想到的。难不成,就因为方才真定长公主、郑夫人见了她们一家,便被这群贵妇传出了什么小道消息?崔四郎崔子竟?亏她们想得出来。她是和离归宗之妇,与那个鳏夫大才子根本不般配罢!更何况,博陵崔氏二房出了崔尚书,又有真定长公主下降,这般煊赫权势,便是再尚一位公主也使得,如何看得上他们家?
    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想离这群人远一些。那崔四郎在贵妇们中间名气怕是不小,说不得里头可能还有几个脑残粉,头脑一热,指不定就会围着她极尽冷嘲热讽之能事。她必须离得够远,以策安全。
    “九娘这是怎么了?”迎面却正好遇上李十三娘。
    王玫松了口气,微微一笑:“在湖边赏芙蓉忘了时辰,怕惹得阿娘、阿嫂担心,正要回去找她们呢。表姊忙完了么?”既然主人家来了,那些贵妇肯定不好意思追上来了罢。
    李十三娘顺手便挽住她,朝她身后那群贵妇看了一眼,暗暗记下那群人的名字,笑道:“该我迎接的客人都到齐了,我便偷个空过来瞧瞧你们。听阿家说,芝娘正替我招待你们,我还有些不放心呢。”
    “哪里的话,芝娘小小年纪,举止言行就颇有大家风度,还是贵主和表姊教养得好。”
    “我们不是外人,这些夸赞我便厚着脸皮收下了。你那两个侄女儿,我瞧着也是极好的。可惜我家大郎年纪尚小,不然我都想向六姑姑定下一个了。”
    王玫听了此话,心里不免苦笑起来:虽然这大概是玩笑话,但她阿娘和阿嫂先前的担心果然也不完全算是忧虑过甚。孩子们明明都小着呢,话里行间便不离她们的亲事了,让她这做姑姑的好不习惯。而且,两家虽是门当户对,但权势毕竟不匹配,她也不好再打趣回去——比如,将芝娘送给我家大郎当媳妇,年纪不是正好?细细想来,不止年纪合适,连性子也很是般配。不过,像她这样的后世之人,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仍有些抵触心理。孩子们的亲事,也应该由他们自己看中了更好。
    虽然脑中转过很多念头,但也是一瞬即过。王玫回过神,笑应道:“表姊若想定下谁,便早早地向我阿娘、阿嫂说去,我可是一点也做不得主的。”
    李十三娘闻言,脆声大笑起来,打趣道:“那你应该能为自己做主罢。”
    王玫挑了挑眉,大大方方地回道:“可不是?如今这样却是正好,想做什么便能做什么,全都由得自己做主了。”她很巧妙地将打趣换了内涵,既点明了自己的想法,又透出洒脱从容之意。
    李十三娘若有所思地瞧着她,转而又说起了旁的事。王玫只当她是随口一个玩笑,也并未多想什么,便顺着她继续聊起来。两人本就都不是扭捏的性子,大方坦诚得很,不多时便更觉得一见如故了。待再见到李氏、崔氏时,这对头一回见面的远房表姊妹已经是亲亲热热的,竟仿佛真的姑表姊妹一般了。
    ☆、第二十四章 宴饮之乐
    有李十三娘在旁,先前那些被莫须有的消息震得又惊又喜的年轻贵妇们也不敢追着过来冷嘲热讽了。须知这可是真定长公主的芙蓉宴,若是莽莽撞撞地扫了贵主的面子,她们不但会立即沦为笑柄,更有可能往后便彻底被隔绝在顶级豪门世家的饮宴活动之外了。于是,王玫终于得了清净,心情自是很快便恢复过来。
    不久之后,便到了午食时分,李十三娘亲自引着这院落内的客人们前往湖边。
    不知何时,湖边早已搭起了帷幔围成的席棚,绕着杨柳堤岸延绵而去。藤黄色的绫纱随着湖边的风轻轻抖动,与绿意盎然的杨柳、碧波芙蕖相映,几种颜色冲撞在一起,鲜而不俗,令人不禁眼前一亮。
    “这可真是芙蓉宴了,一边赏着芙蕖,一边进食,实在是风雅得很。”王玫叹道,挽着嫂嫂崔氏的手臂,“阿嫂,改日咱们自家也办一场芙蓉宴罢。须知芙蓉不但能赏,也能吃呢。”
    崔氏笑着戳了戳她的脸:“想来想去,哪有什么芙蓉做的吃食?光喝莲子粥,拌藕片么?眼下鲜藕也尚未长成呢!”
    “前两日刚吃了槐叶冷淘,不如用芙蕖叶试试?荷叶冷淘听起来也很是不错。”王玫想起曾尝过的荷叶腊味包饭,以及藕合、桂花糯米藕、藕片粥之类的食物,再看向那一池子荷花时,也没了什么风雅的心思。当然,她一向就是俗人,本便与风雅没什么干系。
    “荷叶冷淘?这可是个好主意。”李十三娘听见了,唤来婢女吩咐了几句,笑道,“若是阿家吃着欢喜,九娘可是大功臣。”
    “那可不敢当,不过是随口这么一说罢了,吩咐下去的是表姊,自然是表姊的孝心。”王玫回道。此时,她们又一次回到先前觐见真定长公主的楼台边。离得最近的头一座席棚的客人自然是诸位贵主、国夫人、郡夫人,隐约也已经坐满了,由真定长公主与郑夫人亲自招待。李十三娘则带着她们这一行人进了第二座席棚。
    这座席棚里并未设主位,而是安置了一排弧形的榻席与食案,大概二三十席,都正对着湖面而坐。李十三娘将李氏、崔氏和王玫留在自己身边,又招呼其他客人坐下。待坐下后,王家三人不免想到晗娘、昐娘,俱流露出些许担忧之色。
    李十三娘见了,低声宽慰道:“晗娘、昐娘和芝娘如今正在湖对面的席棚里坐着呢。她们年纪尚小,与我们这些人在一起,反而拘谨。我便想着,不如让小郎君、小娘子们都在一起坐着,也好多认识些人。”
    “就怕晗娘、昐娘给芝娘添麻烦。”崔氏这才定了定神。
    “你家的两个小娘子如此懂事,还说什么客气话?”李十三娘微嗔道。
    李氏也笑道:“早知还有些小郎君也过来,就该把二郎也带来了。”
    “他一个人待在家里,不知会有多气闷呢。”王玫抿唇笑了笑。她们出门前,二郎王旼便拦着马车不许她们去,被大郎王昉强行拉走了。待她们晚上回去,必是要哄一哄,小家伙才愿意原谅她们。
    李十三娘听了,接道:“过两日便带着大郎、二郎过来顽罢。既然离得这么近,也该多多来往。改日我再领着芝娘和我家大郎去做客,六姑姑可千万别将我关在门外。”
    “你肯来陪我这老婆子说说话,当然是再好不过的。”李氏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如此说笑了几句,李十三娘不免又去与席棚里的其他客人寒暄。以这个席棚的位置,里头这群贵妇应该不是博陵崔氏二房的世交,就是贵主们、国夫人、郡夫人们带来的儿媳、女儿之类。不少人似是瞧着王家的女眷很是眼生,不免多看了几眼,低低议论了一番。
    王玫有些好奇地望向席棚外,眼尾扫见其他席棚中坐着的人,并未瞧见方才那些个找她麻烦的年轻贵妇。近千人的饮宴,三四十个席棚,想必她们坐得有些远了。也好,若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反倒影响彼此的食欲。
    忙碌了一会儿,李十三娘又去前面的席棚中见了真定长公主,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她走了这么一圈,额上已是微微见汗,压低声音道:“幸好还有堂嫂们、姊姊们帮我,不然只今日这一遭便要累得病上好几天了。”
    王玫恍然大悟。上千人的大宴会,李十三娘一人当然忙不过来。这么多客人,也需多些人帮着招待才不失礼。而博陵崔氏二房同辈的贵妇在这个时候自当挺身而出,务必让每一位客人都不觉得受了冷落。想必,如今每一个席棚中也都坐着一位身份适当的人,正周游在客人们之间罢。
    便听旁边的席棚外响起了鼓声,似是昭示宴饮开始。随着丝竹笙箫声隐约传来,近百个美貌婢女捧着各色新鲜吃食依次进入每个席棚。没多久,王玫面前的食案上就已经摆满了吃食:肉食当然以野味与羊肉居多,有驼蹄羹、红虬脯、炙羊蹄,也有鱼肉做的鱼白作、乳酿鱼,以及海鲜制的光明虾炙、冷蟾儿羹。蔬菜便是凉拌胡瓜(黄瓜)、蒸波棱菜(菠菜)、蔓菁,还有可以去油腻的冬瓜薏米汤、葵菜汤。主食还有狍皮索饼、素汤饼、五色馄饨,以及王玫提过的荷叶冷陶等。
    琳琅满目的菜品,每一样都放置在如玉一般莹润的青瓷食器中,份量并不算太多,佐以芙蕖花瓣相配,将一张食案摆放得如同艺术展览一般。王玫看得都有些不忍心下手了,旁边也响起啧啧赞叹之声。
    她忍不住低声对李十三娘道:“表姊,光是看便看够了,哪还忍心吃呢?这般的巧思实在难得,只是这些芙蕖是哪里攀折来的?自家池子里的恐怕舍不得罢。”
    李十三娘眉眼弯弯,夹了一朵芙蕖花瓣,朱唇轻启咬了一口:“你不妨试试?”
    王玫便也夹起了一瓣。只是,夹起的同时,她便发觉那并不是花瓣,而是由面揉成的。接着,她便尝了尝,果然是甜而不腻的面点,味道也很是不错。虽然不比鲜花装盘风雅,但以面点雕琢既好看又好吃,却又更费了心思。
    食者,色香味俱全也。为了赏色,反而不品香、味,那就是本末倒置了。王玫略收了收惊艳之心,开始享用起美食来。驼蹄羹看似肥腻,喝起来却浓如凝乳,味道并不十分浓厚;乳酿鱼顾名思义,竟有种奶酪煎鱼的口感;冷蟾儿羹以蛤蜊为原料做成,鲜香味美,隐有回甘。进了肉食之后,再略用一些冬瓜薏米汤、葵菜汤解腻。而这些素菜的烹制果然也别有方法,尝起来滋味与平常并不相同。
    待各色菜品都略尝了一遍,王玫便已经是七八分饱了。此时,便见席棚边走来一个年轻男子,后头跟着两个扛着高足案的仆役。那男子看起来不过二十余岁,生得眉目俊美,顾盼之间又自含着一股别样的风流意味。明明应该是头一次见,但王玫怎么都觉得这人似是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笑盈盈地走进这席棚里,朝诸位贵妇略拱了拱手,便向着李十三娘道:“听阿娘提过要办场芙蓉宴,我总算是赶上了。十三娘,有些日子没尝我做的切鲙了罢。”
    李十三娘美目流转,竟是含喜带羞:“都过了这么些日子,别是手生了才好。小心些,这么多贵客都在看着你呢!”
    王玫暗道:原来这个风流俊美男子就是那便宜表姊夫崔子由了。不过,切鲙?如果她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位堂堂贵公子要亲自给客人们做生鱼片?在场的贵妇们也似乎很是期待?君子远庖厨什么的,难不成在唐时并不盛行?
    当然,她并不知道,切鲙绝不仅仅是切点生鱼片这么简单。切鲙的技术不但考验眼力、刀法,也是速度的较量。就如狩猎似的,切鲙早已经成了贵公子们之间的比试。在长安城,倘若哪家世族公子不会切鲙,便如同不会骑马打猎一般,迟早都会沦为众人的笑柄。而若是切鲙技巧声名在外,自然也颇得追捧。
    就见那崔子由手法娴熟,很快便料理了一条鱼,细嫩的鱼脍堆积在一起,看着莹白柔嫩,令人忍不住食指大动。鱼鲙吃的便是新鲜,仆从很快便将它们分成了十来碟,送到略年长的贵妇们跟前。王玫品尝的是第二条鱼,配着酸甜的橙丝、香浓的豆豉与葱蒜泥,果然滋味非同一般,比家中厨子做的还更胜一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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