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手艺没有生疏罢?”崔子由净了手,凑到李十三娘跟前,笑着问。
    李十三娘笑盈盈地赞了两句,旁边那些贵妇自也是不吝夸奖,连声说这是她们尝过的滋味最好的切鲙。
    崔子由听着听着,眉头微微一挑,低声道:“大家都赞我,偏阿娘与伯娘却是含笑不语。我也算知道了,这手切鲙,还是比不上子竟。罢了罢了,若等他回来了,必要与他同场较量一番。”说着,他便飘然出去了,仆从忙又扛着食案随上去。
    他声音虽低,但王玫、崔氏和李氏就坐在旁边,自然听得很清楚。
    王玫心中腹诽着这崔子竟崔四郎真是名声在外,不论到了哪里都能听见他的名字。然而仔细一想,却又是理所当然。真定长公主是他的婶娘,崔子由是他的堂兄弟,这别院也等同于崔家的宅子,时常听见他的名字也在情理之中。而且,今天发生的不愉快与崔家委实毫无干系,她就算心中仍存了些许郁气,也没有任何理由迁怒这位大才子。
    有了崔子由亲自献艺,这一场饮宴自是宾主尽欢。虽然他总共不过走了三个席棚——最后一个席棚去的是湖对面,亲手切鲙给女儿、儿子品尝,也算得上一位颇有慈爱之心的父亲了。
    饮宴之后,真定长公主又邀客人们泛舟湖上,近距离观赏芙蕖。一条条轻舟在湖上摇曳,裙裾飘扬、帔帛垂落水中,雪白的臂膀与旁边柔嫩的荷花相映,花朵清香与脂粉腻香交融,看上去真是格外“美不胜收”。年长一些的贵妇不欲多动,在岸边小酌,不时看那些年轻贵妇、少女们戏水嬉闹,也是忍俊不禁。相形之下,湖岸湖中,一静一动,静中有动、动中有静,不经意间便形成了一幅隽永的画卷。
    一日饮宴之后,王家女眷们皆是尽兴而归。
    听着辚辚车轮声,李氏轻轻地将女儿揽进怀里,长长一叹:“玫娘,今日玩得高兴么?”
    “高兴。”王玫枕在她腿上,又问,“阿娘高兴么?”
    “很高兴。”李氏的回答似有些悠远之意,“阿娘新嫁的时候,几乎每一天都是这样过的。不是去赴这家的宴,就是去应那家的邀,有时候还会觉得烦,不愿意出门。只是,后来才知道,别人愿意发帖子邀请,便是给足了面子。等到连面子也不愿意给的时候……便是那些无耻小人轻贱咱们的时候了。”说着说着,她的声音便有些发沉:“原本你应该嫁入世族大家,每天都过得这么快活,都是……所以才耽误了你。”
    都是?都是那个人品低劣的渣渣元十九?王玫并没有错过李氏话语中的懊悔与痛恨。她装作什么也没有察觉,反手抱住李氏的腰,笑道:“阿娘,我可不愿意天天过这种日子。今日表姊忙了一整天,都累成什么样了?而且,天天都去赴宴,也不觉得有多新鲜了。不管什么山珍海味也好、有趣游戏也好,每日都吃、每日都玩,很快就会腻。还不如偶尔尝试尝试,事事都有惊喜,才会像今天这般快活。”而且,人多是非就多。今天只是受了些小刁难,若下一回换了别处饮宴,那家主人未必会袒护她们,需要面对的便可能不只是一两个人的冷嘲热讽了。
    李氏抬了抬眉,浅浅一笑:“玫娘说得是……”
    一切都随缘罢。说不得,从今日开始,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要否极泰来了。
    ☆、第二十五章 寺庙进香
    真定长公主的芙蓉宴之后,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便仿佛是从水底潜出徐徐盛开的芙蕖一般,引来了那些高门世族的关注。不但邀请女眷赴宴的帖子日日不断,连王奇和王珂也收到了不少文会、马球赛、宴饮的请帖。五姓七家之中,陇西李氏、清河崔氏本来与他们是姻亲,来往也似乎变得更亲密了。加之博陵崔氏的示好,连荥阳郑氏、赵郡李氏、范阳卢氏也接连表现出了最大的善意。即使在太原王氏家族内部,作为分支反而仕途更显达的中山王氏也送来了帖子,一付要与本宗好好叙旧的模样。一时之间,王家人便再度悄然回归了顶级世族的交际之列。
    来自诸世家的帖子众多,李氏、崔氏自是无法推辞,每天都忙个不停。王玫刚开始还随着她们去了几回,但自从被那群看她不顺眼的年轻贵妇堵过三四次之后,她便对千篇一律的饮宴活动失去了兴趣。横竖也不过是吃着山珍海味,聊些衣料首饰花草,赏歌赏舞或者弹奏乐器之类的活动。无才无艺的她也做不得别的游戏,还不如待在家中继续读法与女红呢。
    由于李氏与崔氏忙着赴宴,家务自然而然便都推给了闲着无事的王玫打理。王玫实在无法,只能带着两个小侄女一起熟悉家事。幸有璃娘在旁边,家里的仆婢又得过李氏、崔氏的吩咐,不敢阳奉阴违,家中事务才逐渐有条有理起来。即使有几个以挑拨为乐的刺儿头,也被她毫不心软地责罚了一通,后来又由兄长王珂做主发卖了出去。此事让她郁闷了几天,之后便渐渐振作起来:她来自后世,确实同情这些如同牛马般可以随意买卖的奴婢的处境。然而,以一人微薄之力很难做出什么改变,便只能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了。而她自己,也只能做到尊重身边的人,教养侄儿侄女们对下人仁慈一些而已。
    如此过了十来日,李氏与崔氏终于分别将那些该去的人家都走了一遭,叙了叙过去的情谊,也将这些个给王家送帖子的人家分出了亲疏远近。接连在熟人、陌生人当中周旋了这么久,她们也已经累得狠了,便在家中歇息了一段时间。眼看着便到了五月下旬,王珂即将去万年县廨赴县试。李氏这才猛然想起要去寺里上香,索性便约了李十三娘一同去施舍些香油钱。
    这一日清早,坊门打开的晨鼓声咚咚响起后,王家那不甚起眼的乌檀马车便一前一后徐徐驶出了家门。来到正对西边坊门那条街道上时,一架翠盖朱轮车带着数十护卫与她们汇合在一处。李氏正待让赶车仆从继续走,李十三娘却遣了贴身婢女过来。
    “娘子遣婢子过来向王家娘子们问好。”那婢女立在马车外行礼,道,“因想着有些时日未见王家九娘子,问九娘子是否方便过去同车?”
    王玫仔细一想,她最近都在家中,没出门赴宴,确实已经有些日子没见表姊了,遂拉着李氏的袖子道:“阿娘,儿去表姊马车里坐一坐?带着晗娘、昐娘一起去?”今日王家用了两辆马车,前一辆坐了李氏、王玫、晗娘、昐娘,后一辆坐了崔氏、大郎王昉、二郎王旼。她将侄女们带过去交际也是应该,但留下李氏一人毕竟有些孤单:“不如让阿嫂过来陪阿娘?”
    李氏看了看晗娘、昐娘,笑道:“将晗娘带过去,昐娘便留下来陪我罢。”
    晗娘似有几分意动,又有些为难。王玫拉起她的白嫩小手,鼓励道:“晗娘不是与芝娘颇为投契么?也有些日子不见芝娘了罢?正好与我一同过去,好好地叙一叙。”
    “可是……昐娘……”晗娘秀眉微蹙。
    “我替姑姑、阿姊陪着祖母说话。”昐娘笑道。她年纪幼小,与崔芝娘的关系很是平平,宁愿留在祖母身边。
    王玫便携了晗娘下了自家的乌檀马车,随着那侍婢走了几步,踏上那架翠盖朱轮车。
    刚掀开薄纱制成的车帘,内里便伸出一条白如凝脂的臂膀,将她拉了进去。便听李十三娘嗔道:“你果然生得懒怠的性子!没几天就到处都不见你的踪影,说是病了,谁不知道你在家中躲懒呢!”
    纤纤食指戳在额头上,王玫也并不在意,笑眯眯道:“我先前病了一场,确实尚未好全呢。表姊看,养了这么些时日,是不是好多了?”这些天来,她躲在家中又是喝药又是用药膳又是每日点心水果粥汤的,养得皮肤白嫩、气色红润,又胖了一圈,总算略有些唐朝仕女的风姿了。
    李十三娘拉着她仔细打量了一番,颔首道:“看着确实丰润了一些,更光采照人了。”
    王玫也煞有介事地将她瞧了又瞧,道:“表姊真是一日胜过一日,越发娇艳动人了。”
    互相捧了几句,两人便笑成了一团。崔芝娘与王晗娘在一旁听了,也跟着脆声笑起来。两个小姑娘手拉着手,坐到了马车角落里,小声地说起了悄悄话。王玫与李十三娘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裙,斜靠着隐囊,也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车队出了宣平坊西门,折向南走半坊之地,再转向西经过永崇坊、靖安坊,便到了位于朱雀大街边上的靖善坊。这靖善坊内,便是赫赫有名的佛家密宗源地大兴善寺。此寺庙初建于晋朝开国时期,开始称遵善寺。前朝开皇年间,文帝将其命为国寺,迁寺于都城之中,因都城称“大兴城”(长安城隋时名称),便改名为大兴善寺。仅仅一寺,便占了靖善坊一坊之地,是长安城中最大的寺庙,亦是香火最旺盛的寺庙之一。
    王玫只知大雁塔、小雁塔之名,哪里知道这前朝国寺大兴善寺?在靖善坊内下车时,猛然见到那巍峨高耸的山门,金碧辉煌的数座佛殿,在葱茏绿意中矗立的钟楼、鼓楼、舍利塔,延绵不绝的僧舍、寮舍院落,还险些以为自己来到了皇室行宫。
    当初在洛阳郊外供她住了几个月的长秋尼寺,与这座宏伟的寺庙比起来,委实寒酸得不值得一提。而出没于大兴善寺的僧人、香客,也是日日川流不息。既有无比虔诚来上香的,也有无所事事来听讲经的,更有来赏花赏景游园游湖的。不论他们目的为何,大兴善寺的知客僧人和小沙弥们都态度平和地引着香客们来来去去,国寺气度尽显。
    “先去佛殿中挨次上香,再去听法师讲经。中午在寮舍里用素膳,歇息一会儿,下午便在园子里走一走,然后去济度院捐些钱物,如何?”李氏似是经常来这大兴善寺,早便已经想好了这一日的行程。众位小辈自然由她安排,皆点头称是。
    合掌在一旁静静听着的知客僧人朝他们微微颔首,便带着他们去了最近的佛殿。每座佛殿中供养的佛像都不尽相同。最大的佛堂中巍然坐着过去佛燃灯佛、现世佛如来佛、未来佛弥勒佛,趺坐莲台,面容庄严、目含慈悲,俯视众生。其他佛殿中又分别供了菩萨、罗汉等。
    王玫跟着一座佛殿一座佛殿走下来,跪拜、磕头、敬香,心里一边念着兄长王珂的县试,一边为前身王九娘继续求佛祖庇佑。她前世的家人朋友、如今的家人,也都在她心心念念之中,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平安安。至于她自己,目前过的生活已经很是满足了,并不需要更多花团锦簇。
    如此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将诸佛殿都拜了一遍,众人额上早已见汗,便由小沙弥领着去了旁边的讲经院雅舍中休息。那讲经院顾名思义,便是法师向信徒讲经之处,是个口字型院落,四周植满古木,树荫森森、凉风习习。他们进去时,法师早已坐在小佛堂前头的台阶上开讲了,底下一片人头攒动。
    王玫跟在李氏、崔氏、李十三娘身后进了讲经院西侧一排房间中的某个雅舍,在铺设好的坐榻茵褥上坐了,小沙弥又端了生津解渴的乌梅饮与杨梅饮进来。
    王玫一口气喝了半杯乌梅饮,这才觉得舒畅了许多,也分了些神去听外头的讲经。本来她以为讲经必定很是深奥虚无,或者讲述些佛祖菩萨以身饲鹰之类的传说,没想到那位法师却是正娓娓地讲着信徒的故事。虽然说的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但他讲得无比生动,让底下的信徒们都听得如痴如醉。
    王玫听了一个故事后,心里不禁感叹,后世的评书说不定便是由这讲经发展下去的。连对话也惟妙惟肖,哪里是讲经,和表演也差不离了。大概不少信仰没有那么虔诚的信徒将听讲经当成了娱乐活动,才不论寒暑,都拖家带小、准时准点地过来罢。
    李氏、崔氏、李十三娘皆听得很是投入,听到起伏转折之时又是蹙眉又是担忧,连手里拭汗的软巾也攥成了一团而不自知。而到了动情之处,个个都是眼泪涟涟,又是哽咽又是叹息。连带着崔芝娘、晗娘、昐娘也都听得很是入迷,她们有不懂的地方,崔氏、李十三娘也都抹着眼泪细细解释了一番。
    王玫却有些坐不住了,将一脸不耐的二郎王旼抱在怀里,用带着他去外头散步为借口,悄悄地走出了雅舍。大郎王昉也不声不响地跟在她后头走了出来。待离那讲经院一段距离之后,姑侄三人都松了口气。
    “姑姑,咱们去后园里顽!”王旼挣扎着从王玫怀里跳了下去,兴致勃勃地指了指讲经院后面郁郁葱葱的树林。从那树林里拂来的风中含着浓重的水气,甚至隐约还有芙蕖香味,显然里头有座不小的湖泊。
    王玫点了点头。寺庙的僧舍、寮舍之类的地方,大概也不方便女眷随意走动,去有湖泊有林子的后园里赏赏景也好。大兴善寺占了一坊之地,不论是建筑群或是风景,应当都是长安寺庙中数一数二的。
    “大郎也一同去吗?”
    王昉略作沉吟:“陪姑姑一起去罢。”
    王玫不由得笑了:“别顾及我和二郎,你若有想去的地方,自去便是。”
    王昉遂道:“我想去舍利塔和寮舍走一走。听阿爷说,那里时常聚集了一些文人士子。”
    “那我大概不太方便陪着你去了,你带上两三个仆从,别听得太入迷忘了时间。”王玫道,见这孩子仍然似有些担忧,又笑道,“这大兴善寺里女眷众多,我又带着丹娘、青娘在身边,二郎的乳媪也跟着,不会有事,放心罢。”
    王昉这才躬身行了礼,带着贴身侍从走开了。
    王玫牵起了王旼的手,小家伙正有些依依不舍地看着他阿兄的背影。
    “你想跟着阿兄,还是跟着姑姑?”
    小家伙想了想,艰难地做出了选择:“跟着姑姑有意思。”他年纪虽然尚小,但也知道阿兄没什么时间陪着他游戏。也只有姑姑和阿姊们,才会有些空闲时间。就算从家中出来了,阿兄去的地方也肯定没什么好玩的。
    “那咱们就去后园。”王玫道,领着身后的丹娘、青娘、王旼的乳媪,缓步朝林中走去。
    ☆、第二十六章 遇到恶人
    大兴善寺后园在长安人民心目中,是仅次于曲江池的人间胜景。然而,曲江池之美,胜在天然雕饰、野趣盎然,而大兴善寺后园之美,胜在一花一草无不精心琢磨的细致与巧思。换而言之,大兴善寺园子中的每一个角落,都是当年前朝工匠们费尽心思布置而成的。西园中的牡丹、芍药、海棠、玉兰、桃花、杏花,群花各居一隅,互不夺色。然而,每一株亦是独一无二,盛开之时往往吸引了无数游园观赏者。东园中那一汪碧波粼粼的水池,洁白无瑕的芙蕖,垂落湖面随风摇动的柳枝,在水中自在游动的鱼儿,既静且动。有佛门之纯净,也有放生之慈悲,更令人不由得静坐冥思、心平静气。
    王玫带着王旼从西园中走过。此时已经过了诸花的花期,但园子中丛丛葱翠,观之仍然甚为可喜。三三两两的香客在园中漫步,既有结伴上香的女眷,也有布衣长袍的男子,各自缓步而行。姑侄二人并未停留太久,便接着朝东园走去。
    此时正值芙蕖盛开之季,偌大的湖泊边自是围了不少游人。大兴善寺的芙蕖皆是白莲,如雪般清净,不染一丝杂色。看在香客信徒眼中,自是佛门之净;看在文人士子眼中,则又别有另一番感念了。
    “姑姑。”王旼站在水池边看了半晌,扬起小脸认真地道,“我不该折了家里的芙蕖。它们还是长在水里好看,折下来没两天就枯了。”
    在家中最喜欢攀折花木、屡教不改的小家伙竟然主动反省了自己的行为,令王玫颇有些惊喜。而她也不自禁地想到了如今大家爱簪时令花朵的喜好。不论贵女民女,仿佛不在鬓边簪朵盛放的花,便衬托不出自己的颜色似的。甚至连男子也有在喜庆之时簪花的习俗,似乎不簪便显不出自己的喜气洋洋一般。尊重花草树木也有佛门不杀生的慈悲之意,但与眼下的习俗确实有些矛盾。因而,她这做姑姑的仔细想了想,才回道:“折之有用,便不算对不住它;若是折之无用,胡乱丢了它,才是对它的不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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