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到崔府,两人便去内堂见了郑夫人。行礼之后,崔渊保持沉默,王玫瞥了他一眼,将今日在公主府的事挑着说了几件。她说这些事时,平淡中带着趣味,丝毫不夸张造作,郑夫人听得十分舒服,微笑道:“近来也是事情缠身,贵主心情不豫,你们多去陪陪她也是应该的。”
    她点到即止,王玫却浮想联翩,又道:“贵主欲往青光观一行,拜望观主,特地嘱咐儿问问阿家何时有空闲。”
    郑夫人略作沉吟,颔首道:“我且看看这些天的帖子,到时候带着你们一起去。”
    “儿也有一阵不曾见观主她老人家了。”王玫笑着接道,“说起来,阿家,方才回来时,路过一个四郎觉得不错的食肆,顺道买了些古楼子。也不知合不合阿翁、阿家、兄长、嫂嫂们的口味。”她说罢,丹娘、青娘便分别将食盒奉了过去。
    郑夫人温和一笑:“你们有心了。”坐在他们对面的小郑氏、清平郡主也皆道谢不提。
    略说了几句之后,崔渊、王玫便带着崔简告退,回了点睛堂。稍稍收拾了一番,一家三口就在正房中坐下了。趁着知会厨下上夕食的工夫,王玫将崔简揽在怀里,问他今天都做了些什么。
    崔简一一答了,又有些闷闷不乐地道:“我本来想散学之后就去公主府顽,祖母却说今天不方便去。”他暂时无法理解,为什么父亲母亲去了公主府拜见长辈,他就不能去。这其中又有什么礼节与避讳之处。
    王玫揉揉他的小脑袋,笑道:“今日可将你闷坏了罢。不过,替我们给祖母尽孝,不也是应该的么?”
    崔简想了想,有些惭愧地点头:“母亲说得是。我只顾着自己,没考虑祖母的心情,确实不对。”他一向是个知错就改的好孩子,小脸上满是严肃地保证道:“往后我一定会好好地陪伴祖母。”
    许是近来经常与年纪相近的崔会、崔韧、王旼顽耍的缘故,王玫觉得小家伙好不容易才恢复了些许稚童的模样,越发可爱了。她更喜欢如今的他,不像刚遇见时那般懂事得让人心疼,恳求与撒娇也都恰到好处。“像你这般年纪的小儿郎,想来祖母也期望你多结交些玩伴,而不是困守在家中。只是,她也难免想念你,你便在每日晨昏定省时,多陪她说些顽耍的趣事就是。”
    崔简听得连连点头,想了想,又道:“母亲,祖父、世父、阿兄们都能休沐,为何我没有休沐?”已经连着上了一个多月的学,小家伙一直很是疑惑,十分羡慕长辈、兄长们时不时便能休沐。
    崔渊听得,挑眉笑了:“每日上午进学,下午便不是休沐么?”
    崔简扁了扁嘴,坚持道:“那倒不如上一日学,休沐一日呢!”他可仔细地想过了,若是一直只能休半日,他就不能去宣平坊找王旼顽耍了。而且,父亲、母亲出门时,也不会再带上他。
    王玫倒是觉得,小家伙提出的疑问确实很有道理,于是接道:“阿实说得很是。连大郎、二郎他们在国子监,每旬都能休沐一日呢。他和五郎两个偶尔歇一日也无妨。”小家伙们何必逼得太紧?也不差那半天的工夫。
    崔渊瞥了她一眼,轻叹道:“真是慈母……”不过,细细一想,将小家伙拘得太狠也不合适,便道:“我会同你们先生说。”崔沛应该也不会反对才是。
    崔简遂高兴地笑起来,越发依偎在王玫身边,眼睛亮晶晶的。他如今心里可是清楚得很,只要母亲替他说话,父亲便会退让——什么事都问母亲,就一定不会错了。
    崔渊又问了两句今天都学了什么,听他背了一段论语,满意地将买的甜点心给他作为奖赏。王玫叮嘱他不能多吃,他乖乖地尝了一个,便让身后的小丫头收了起来。
    接着,春娘、夏娘领着仆婢陆陆续续抬上食案。崔渊见了,却道:“将食案并在一起。往后只管抬个大食案来便是,我们坐在一处吃。”他总觉得三人分别坐着,或者两两坐着都不够亲密。即便是分食,也不必离得太远,显得生疏。
    亲亲热热地用完了夕食,一家三口又来到院子里散步消食。闻着桃杏的香气闲谈一会,兴致一起,父子俩又背起了《诗》。崔简背得认认真真,崔渊却是一句三叹,或缠绵或激昂或肃穆,便像咏唱一般格外动听。崔简、王玫都跟着学了一段,因学得不像又笑成了一团。
    随后,崔简便回到东厢房里去练字,崔渊也牵着王玫回了正房,将婢女们都遣了出去。
    两人在卧房的矮榻上紧挨着坐下,崔渊缓声道:“九娘,非是我刻意隐瞒于你,只是不想让你忧心而已。”
    王玫轻轻地侧首,靠在他肩头,低低一叹:“我有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你在做什么事我却全然不知。我不想永远懵懵懂懂地被你护在怀里——就算眼下只能是你的负累,也想迟早有一天能与你并肩为战。”
    并肩为战……么?崔渊心中一动,垂下眸,望着她被灯光映得晶莹剔透的侧颜,勾起嘴角:“去年潼关时的事,你可记得?我们宿在同一家邸店里。”她本便是与众不同的,他确实顾虑得岔了。无论瞒着谁,也不该瞒着全心信任的她才是。
    王玫想了想,突然抬首坐直了,蹙眉道:“我记得,青娘那时说过,曾听见刀剑之声。莫非,你们当时遇险了?”他刻意提起潼关邸店,自然不是为了回忆她与阿实的初遇,而是说明那便是如今之事的开端。
    “不错。”崔渊道,“我认出了袭击我们的人,怀疑指使者是同族的一位族兄。只是,他将此事的蛛丝马迹抹平了,一时寻不出证据,也不好请族中耆老处置他。不过,他既然想杀我,一回不成,必有第二回。”
    “阿翁、阿家,叔父、叔母与兄嫂们都知道此事么?”王玫回想着今日崔敛、真定长公主的态度,“你不想借用家中之势,想自己动手?”她并非不理解他的坚持。如他这般骄傲潇洒的人,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才觉快意。只是,难免仍然有些担心罢了。
    “只阿娘、两位嫂嫂不知晓。”崔渊道,“也不必教她们知晓,平白让她们担心罢了。阿爷与兄长们也已经暂且答应由我自己行事了。只是,叔父叔母不放心,所以今日又询问了一回而已。”
    “那人到底是谁?”王玫又问。
    崔渊眯了眯眼:“安平房,崔泌。”
    王玫曾记过博陵崔氏各嫡支的名字,知道此人进士出身,已经出仕,有一位曾身居中书令高位的祖父,去年年初便已经过世了。不过,她记忆中的名人实在少之又少,不知此人在唐史上有何声名,心里不禁有些不安。想了想,她又问:“他到底为何要对你下杀手?”举凡思维正常之人,做下这等杀人放火之事,总须得有原因、有动机。她相信,即使崔渊再傲慢、再狂恣,也不至于得罪别人到恨之欲死的地步。
    崔渊回想着当时叔父拍案而起的模样,笑道:“我原本亦是不解。不过,以叔父推断,只因我名头盖过了他,让他在崔相面前一直难以出头,所以才恚恨在心。”
    “嫉妒?”王玫虽有些惊讶,却并不难理解。想后世物欲横流,因这种虚名争夺而杀人者还少么?崔渊自己不在意虚名,并不意味着旁人不在意。
    “叔父告诉我,崔相一心想着公务,疏于教养儿孙,几个儿子都寻不出好的来,便只能往孙辈里去找。那么些孙子争宠,欲得崔相重视,也只能靠着进士出身与才名了。我性子虽狂恣,但早就闯出了少年才子之名,又得圣人青睐有加,崔相也多次称赞,他可不是会怀恨在心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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