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蘅点了点头,去了旁边的小殿。
    佛殿狭长而幽深,黑漆漆的有些怕人,这里供奉着济公活佛,香火不如前头旺,只有卫蘅一人。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拿起旁边的签筒摇了摇,摇出一支竹签来。
    四十一签。
    卫蘅凝眉微思,觉得这数字不好听,估计不是好签,又将签放回去,重新摇了摇,这回落出来的是七十四签,还是不喜欢,直到掷出个六十六签,卫蘅觉得肯定是上上签了,这才作罢,提起裙摆站了起来。
    卫蘅刚转身,就见旁边放着功德簿的桌子前立着一人。
    无声无息的,卫蘅一点儿准备没有,吓得倒退了三步才站定。
    只见那人长身玉立,身材颀长,穿着一袭宝蓝双狮球路纹宋式锦袍子,头戴紫金束髻冠,以宝相花头金簪贯其发髻。
    卫蘅不由想起时人对陆湛的评价,“见子不唯使人情开涤,亦觉日月清朗。”就是说,见了陆湛陆子澄,连日月都觉得清亮明朗了。
    不过卫蘅可没有同感,她只觉得太阳都蒙上了一层阴翳。陆湛的手还放在功德簿上,那是香客认捐的香油银子。
    最后一页上,正好有卫蘅刚才写下的银子,五百两。
    ☆、第二十二章 暴发户
    五百两的香油钱可不算是小数目,简直就是暴发户的行为。偏偏这上京城的人最瞧不起的就是商人,京城里大家比的是贵和名。杭州城里以富为美,盐商人家更是以赛富为乐,但到了京城只会被人鄙视为下里巴人。
    这京城有钱的人难道少了?人家是有钱都藏在暗处,没见那贪官污吏抄家草抄出来的银子都比得上大夏朝一年的赋税了?所以说,这京城里有钱的人可海了去了,但是他们哪里敢放到明面上来,这岂不是明摆着招御史弹劾么?所以藏富才是美德。
    有底蕴的人家,一屋子的家具、装潢全是半旧的,每一件都有说头,这个是先帝赏的,那个又是谁谁的赏的,这才叫脸面。只有暴发户才处处显摆。
    卫蘅倒不是暴发户心态,只是佛主面前必须诚恳,别人那样的钱力捐个五两银子是诚心,可是她那家底,再捐个五两,就是对佛不敬了。是以,卫蘅好不容易找了个偏僻的小殿,写了五百两香油银子,偏偏却被陆湛看见了。
    陆湛看着眼前的小姑娘,脸上一阵红,一阵青的,只觉得有趣。不过这姑娘的手上也太散漫了些,五百两银子随随便便就捐了出去,不是持家之相,谁家要是没座金山,可千万别娶她。
    当然联想到刚才陆湛听到的,卫蘅大声地请济癫保佑她考进女学的事情,这五百两银子又难免有点儿贿赂活佛的意思。
    卫蘅这会儿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若是不理会陆湛直接离开,又怕他大嘴巴地将今日的事情说出去,叫人觉得她是在贿赂佛主。但是要叫她向着一个曾经骂她“不矜持”的男人低头,她又觉得憋屈。
    权衡片刻,卫蘅朝着陆湛屈了屈膝,叫了声“湛表哥。”彼此是亲戚,陆湛总不好到处去说表妹的坏话。
    陆湛挑了挑眉,就在前一刻,这位表妹的脸上还明摆着一副不想认的表情,这会儿倒是变了脸,可就是显得有些假。
    陆湛的手指在功德簿上轻轻叩了叩,道了声“蘅妹妹。”
    卫蘅跟陆湛无话可说,她的眼神从功德簿溜到陆湛的脸上,又从陆湛的脸上挪到功德簿上,就是在暗示陆湛不要多事。
    陆湛见卫蘅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着,狡黠又可爱,她眼睛本就大,睫毛扑扇着仿佛蝶翼一般,脸蛋红红的像一只粉红的林檎果,叫人恨不能能咬上一口,定然是甜脆可口。
    “倒是很少见人这样掷签的。”陆湛道,说话间已经合拢了功德簿。
    卫蘅松了一口气,脸上羞恼的红晕渐渐退去,腹诽道:真是少见多怪,嘴上却轻描淡写地道:“只是想取个好彩头而已。”
    陆湛又扬了扬眉,嘴角噙起一丝轻笑。
    卫蘅不想多与陆湛接触,蹲身福了福,“我去前头陪母亲用斋饭了,表哥慢慢逛。”
    “我今日来也是陪祖母用斋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一起走吧。”陆湛道。
    卫蘅愕然地望着陆湛,心道:你懂不懂什么叫男女有别,叫你一声表哥,你还真以为你就是表哥啊?
    陆湛一眼就看穿了卫蘅的心思,他不由轻笑出声道:“小丫头别想太多。”
    这话又将卫蘅弄得恼羞不已,脸又红了起来,她自己只觉得她已经是个大人,更是个成年人了,而在陆湛眼里,原来她还只是个小丫头。不过也是,她才十二岁,陆湛都十九了,她和陆湛比起来,不就是个小丫头片子么。
    那厢刘华氏见卫蘅同陆湛一起走过来,赶紧迎了上去,她是何氏身边的管事妈妈,自然也认得这位齐国公府的三公子,赶紧道了一声安。
    卫蘅低着头,也不同陆湛交谈,省得他又说自己不矜持。一行人到了法慧寺后院的客房,木老夫人和何氏正坐在一块,相谈甚欢,见陆湛和卫蘅一起进门,笑着说:“才说让两个孩子也见一见,结果他们就先碰上了。”
    卫蘅笑着向木老夫人问了安,走过去同旁边的陆怡贞站在一块儿,她和陆怡贞同岁,今春都要考女学,想来陆怡贞也是来拜文殊菩萨的。
    两个姑娘叽叽喳喳地议论到了一块儿,过得片刻,法慧寺的知客僧过来请木老夫人和何氏移步去前头用斋饭。
    陆湛一路将几位女眷照顾得非常好,脸上一直带着和煦的微笑,同后来高官显位之后显得阴沉的陆湛比起来,此刻的他可平易近人多了。
    可是你若以为陆湛很好接近,那可就大错特错了。上辈子卫蘅不就是折在这种自以为像春风般的笑容里的么。
    一眨眼日子就到了女学的入学考这日。京城的各家客栈都已经客满,这盛况比科举考试也不遑多让。
    天南海北的千金、闺秀都聚集到了京城,当然有这个财力物力的,肯定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光是一路的盘缠和到京城食宿,所费就不下百两。
    女学的入学考一共分十课,取得九条梅花络子以上才能拿到入学的资格。不过这十课里面,十三经辨义和策论,如果过关,可以各得三条络子,所以只要十三经和策论学得好的学生,十门课里仅仅精通五艺便能进入女学。
    可见女学最重视的还是经义,提倡的是女子的贞静娴淑。
    可惜卫蘅对这两门最是头疼,她的脑子对数字极敏感,但是对背诵文字却觉得有些艰难。日记夜背,才勉强算是将十三经给背熟吃透了,如今辨义她倒是不怎么怕。唯独那策论,又不像科举的策论,有个套式,女学的策论是随便你怎么天马行空。
    没有规矩其实是最可怕的,谁也不知道夫子会喜欢哪种策论。
    卫蘅在下场之前,就已经算是放弃策论了。不过女学为了摸底,十三经辨义和策论是必须考的。
    另外八门,分别是琴、棋、书、画、礼、御、射、数。其中“礼”课也是必考的,并不专门设考试,从这些小姑娘进入女学的大门开始,关于“礼”的考察就已经开始了。
    等入学考最后结束时,你才会知道自己在“礼”上能不能得到那枚梅花络子。
    这方面京城的闺秀就比较占便宜,她们从一生下来在人前就最重一个“礼”字,从小就有人教导。而其他地方的姑娘或者穷人家的姑娘这方面就难免不那么入京城人的眼。
    所以,从宫里放出去的嬷嬷就格外吃香,被那些大户人家争相聘请去教导姑娘。
    卫蘅从女学的教仪手中接过洗得干干净净的藏青色女学学服,去隔间换好之后,脚上只着白袜,套入女学准备的木屐当中,跟着一队应考者一起去了集贤堂。
    集贤堂是女学每月初一山长召开大会的地方,堂宇雄阔,如今里面整整齐齐地摆放了几百条书几和蒲团,供应考者考试所用。
    卫蘅抬眼望去,清一色的藏青色衣服的入考者,头发都梳在脑后用藏青色的头绳绑住,简直是丑得惨不忍睹。女学的这身衣服就是为了表示,女学重才不重色。
    旁边一道炙热的眼神射在卫蘅脸上,她想忽视也忽视不了,转头一看,却是个在杭州时认识的熟人,魏雅欣。
    魏雅欣的父亲是个穷秀才,到死也只是个穷秀才,不过魏雅欣本人却像是鸡窝里的凤凰一样,生得花容月貌又文才了得,是卫蘅仅见过的诗才可以和卫萱媲美的人。
    卫蘅的外祖母很喜欢魏雅欣,平日她在白鹤书院的用度都是何家在支持,当时在白鹤书院时,卫蘅有什么,魏雅欣就有什么。
    当然这并非全是因为木老太太良善的缘故。何家如今渐渐远离了朝堂,可是这天下,生意做得大的,就没有不和官府沾边儿的。虽说何氏嫁入了靖宁侯府,可也并不是所有地方都使得上力。
    所以何家采取的是广泛撒网,重点捕捞的策略,这魏雅欣就是其中一条颇引人注意的鱼,就等她鲤跃龙门了。其实何家也不是非有什么事情要求将来的魏雅欣,他们多的是钱,不在乎在她身上砸一点儿。但是,若魏雅欣真是个重情义之人,将来何家万一有事,她自然会帮忙。
    这次,若是魏雅欣入了女学,将来她的婚事就可以期待了。若是被京城的贵人看中,那就是鲤跃龙门了。
    魏雅欣朝着卫蘅做了个口型,“蘅姑娘。”
    卫蘅冲她笑了笑。因为集贤堂不许交谈,所以两人也只能“神交”。
    除了魏雅欣之外,卫蘅还见着了一个杭州白鹤疏远的熟人,郭乐怡,她是盐商家的金凤凰,性子活泼开朗,卫蘅在杭州时,与她玩得最好。
    彼此相视一笑,听见教仪让众人入座的声音后,卫蘅这才收回眼神。
    十三经辨义考得极为偏僻、艰涩,好在卫蘅可是用了一辈子的心,堪堪地对付了过去。
    策论议的是“夫者,天也。天固不可违,夫故不可离也。”
    卫蘅忍不住撇嘴巴,所谓天固然不可违背,但是夫是人,如何能同天比。难道做丈夫的丧德败行,祸国殃民,妻也不可离?难道做丈夫的宠妾灭妻,妻也不可离?难道做丈夫的死得早,妻就只能守寡不离,凄凉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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