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红一怔,旋即,即刻要将这烫手山芋般的信纸扔进脚边的炭炉,烧了。
    却不料抬起的手臂被人噌得止住。
    一只手牢牢地扼住她的腕骨,仇红抬眼,送信到府中来的,竟是周观本人。
    这两人打得究竟是什么算盘。
    仇红缓住了动作,沉默地看了两眼周观,视线刚触到周观的脸,那人便跪下去,拱手,抬臂,冲她请任武卫郎一职。
    膝盖砸得毫无犹豫,脊梁在仇红眼皮子底下弯下去,一寸寸地伏低。
    这一跪,确确实实令仇红有些骑虎难下,她确也找不到比周观更为合适的人选,交名之期迫在眉睫,而周观又如此无所顾忌。
    于是两相权衡,只能妥协。
    “约法三章。”
    她松了手,仰面朝后靠去,只道:“你若惹出半点祸端。”
    “我绝不轻饶。”
    好在就目前相处而言,周观表里如一,是个可用之才。
    半刻钟不到,周观便带着四个身着简服的中年人走到校场前向仇红报道。
    仇红一见着他们,身上松快下来,眼中有了光亮,还未走近便先一步迎了上去。
    这些中年人,从前都是仇红在偃月营的同僚,裴映山还在时,他们都是裴映山手下的肱骨,与仇红,都是沙场里并肩作战数年的情分。
    定远将军陈末,与仇红相识最久,贞徽十六年仇红一战封神的长平之战,陈末也同样成绩不菲,但可惜他在此战中伤及手臂,无法征战,本欲告老归田,却被裴映山留下来做偃月营的讲师,每年入营的新兵,都要经他的操练。
    昭武校尉方亮、昭武副尉顾岸,则是贞徽十九年,寒赋称相之后的那一年,他们应召入伍,在五军联合大试中脱颖而出,选拔入偃月营,就此安营扎寨,成了裴映山的得力干将。
    偃月营参军佟易,曾与周观之父周确互为偃月营军事筹谋的表里,但与周确不同,佟易从未断过报效偃月营,驻守云疆的念头。可惜在吐谷浑一战,裴映山身亡后,佟易也就此一蹶不振心灰意冷,仇红生死未卜的第一月,他便主动请辞偃月营。
    偃月营正式散后,按照朝廷的指示,他们中的陈末、佟易,被从偃月营抽调到了渤海军,方亮、顾岸则在之后续入了万夜营,这些年来,四人始终分散各地,未能重聚。
    仇红与他们有许久未见,见他们走近,仇红莫名心里一抽,却来不及别过脸,两拨人一碰面,便条件反射地互行军礼。
    “仇将军,近来可好?”
    陈末一行人面上一丝不苟,但话音是极为热切的,他们自年前入京,便一直盼望着与仇红再见的这一日。
    裴映山死后,偃月营便成了个不可说的“旧闻”,朝廷的威压,岁月的洪流,将从前的戎马岁月践踏得面目全非,他们这些老去的人,也各自在历史的尘埃中被掩去了鼻息。
    但如今再见到仇红,那些从前光耀的岁月就好像活过来了一般,拂去了满目的疮痍,干干净净地重见天日。
    天光在这时穿破了云层,陈末一行人按捺不住内心的闪动,眼眶一热,慌忙别过脸去,道:
    “真是想不到,我们四人,还能有活着再见将军的这一日。”
    陈末望向对面的人。
    女人活到仇红这个年岁,也算不得多年轻,但她那双眼睛中还是辉映着清明的光芒,哪怕身上堆的是朴素的衣缎,着的是最简约的发冠,她身为后梁之将的那份卓绝,那份超然却丝毫不折损一分。
    就如她当年初入偃月营一般,别无二致。
    陈末低下头去,“这一晃,多年都过去了,见着将军还是如此英姿,如此飒爽,陈某真是...不胜感激。”
    仇红觉得自己的脊背有些发痒,陈末言语中喜与哀,她都听得真切,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
    陈末是个比她想象得还要感性的人,偃月营散后,凭着陈末从前的军功,他本可以荣归故里告老还乡,但凭着军人的一番热血,哪怕是被抽调入了渤海,离家千里之外,这么多年,他还是坚持地做下来了。
    仇红看着他,又想了想自己,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好在周观及时站了出来,点了她正事。
    他们这一番重聚,是没什么叙旧相谈的机会的。朝中不稳,千万双眼睛盯着仇红,她骤然回归,又领下来皇室武教的重任,如今再与偃月营旧时同僚重聚,保不齐又会被掀起什么风浪。
    但这是裴照川的一番心意。
    他这些日子没来见仇红,但答应她的事却没忘。
    元日大朝会之后,他便着手安排仇红与陈末等人见面的日程。本来定好日子在初三,京中的酒楼相聚,但仇红思来想去,最终把酒席散了,私下让周观把这些人一并领到武思馆来。
    裴照川没问缘由,周观更是个彻头彻尾的唯“仇红”马首是瞻者。
    陈末等人也与仇红颇有默契,几乎是在酒席被推后,他们便立刻明白了仇红的意图。
    她此举,于武思馆光明正大与他们一行人相聚,能堵朝中悠悠众口,不招惹半点是非。
    但除此之外,第二,仇红有一些私心。
    ...说句实话,皇室武教,她没底。
    从前的皇室武教,仇红做过功课,后梁历代,皇室武教都在皇权的迅速集中和膨胀下,充其量成为一个美化皇族标榜皇室的形式。传授武艺的老师,不仅待遇地位不及儒学老师半分,基本上,就是给世家子弟当奴才。
    仇红翻阅史料得知,从前皇室武教的老师传授武艺,比试弓箭骑术,其实便是娱乐皇室的表演。
    她还来不及咋舌,宋允之那边,便让人送来了户部前些年存档在册的账簿。
    历年,国库之中投入皇室武教的银两,数量庞大,而宫中的校场和马场却设施老旧,仇红不用猜也知道,多少人从里头偷工减料,中饱私囊。更令仇红无话可说的是,这样的传统持续了三代之久,直到梁帝登基,乱世之中皇室武教有了些微的改善,但因内外阻力过大,始终未能成行。
    如今乱世结束,天下太平,仇红却深知,如今骤然改革,前路却仍然不是坦途,指不定还要吃多少苦头。
    于是盘算着,若是能在陈末几人的帮助下,在这群世家子弟面前,为自己立威,那就再好不过了。
    这些人都是实打实的兵“匪”。不然也不会得裴映山的重用。
    有这些人来帮仇红做第一日的“下马威”,再怎么样,之后的路都会好走些。
    听完仇红所言,陈末一行人便默契地交换眼神,还不用仇红再开口,他们便各自分了任务,去往各自的场地准备测验。
    效率之快,令周观瞠目结舌。
    “将军,偃月营的前辈们,还真是......”
    话未出口,又想起自己的父亲从前也在偃月营,脸色一变,没把话说下去。
    仇红倒没什么所谓,接了他的话,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多学着点。”
    然后心安理得地当起甩手掌柜。
    周观连忙称是,而后便紧跟在佟易后头帮忙登记。
    他们一行人各自开工,有人却坐不住了,越嫔几乎是眼瞧着些不对劲出来,便令梁睿立马迎着仇红而去。
    不等他走过来,仇红先一步退到武思馆里头,梁睿到底挨着身份之差,不好跟得太紧,仇红一跨过大门,他便只能规规矩矩地弓腰问询。
    话还没说完,仇红便将大门一关,把人彻底拦在了门外。
    世界清静了。
    她松快下来,打算等陈末几人将学生们测个七七八八,便出来准备收尾的事。
    现在么。她抬头看了看武思馆的横梁,昨日歇息得匆忙,她尚未来得及看看这武思馆,到底是什么尊容。
    武思馆总体为木制架构。色调偏暗,灰瓦青墙,浓阴淡影,雕梁错落,丝毫不见宫城金碧辉煌的浮华之像,整体开阔,设计颇有巧思,正合仇红的意。
    不愧出自林无隅之手。
    上回傅晚晴提醒之事,李叔匆忙拜访林府,林无隅得到消息之后,回了仇红“安心”二字,便没了下文。
    仇红听此二字,松下心来,林无隅这样的反应,她自然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林无隅与她都是无需彼此操心的人,他都这样说了,她便只需按兵不动,彻底专注地去忙自己的事了。
    仇红查户部的账的时候,留意到了武思馆的支出,数目看似中规中矩,但若仔细计较起来,是远远不够的。
    当日在殿上,宋允之提起,是林无隅接手武思馆建筑一事时,仇红还纳闷,他一个礼部尚书,自己都忙得脚不沾地了,还有闲心管这烂摊子。
    如今看到这数额,仇红便了然了,若不是林无隅这种能将每一笔钱都花到刀刃上的厉害人物,她眼前这武思馆,指不定要怎么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呢。
    正在心头无声感激林无隅之时,周观不知何时已走进了殿中,后头竟还跟着满头大汗的裴隽柳。
    见了仇红,周观面露难色,吞吞吐吐说不出个所以然,
    一旁的裴隽柳看不下去,先一步开口道:“途鸣!途小世子没来。”
    裴照川:我超爱
    林无隅:我更爱
    途鸣:我还没爱
    对不住宝宝们!过年一直在老家陪老人TT昨天才回来上班已经累死TT马上更新!!谢谢大家的珠珠!!鞠躬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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