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是你姑姑傻,连带着你也傻,可如今看来却不是傻,还是聪明的紧,不然今日怎么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我便不提,木家半个奴才一般的身份,可大姑娘二姑娘可是你们木家正经的主子姑娘,连大少爷也是个正经的主子爷!可如今一个个到了这般地步,连大少夫人怀了身孕想要吃一口滋补的也没有!莲子,你是不是该回报我一些了?”
    苏凉月忽然一反常态凌厉起来,眼底透着猩红,可见着是急了眼。
    “姨娘说笑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府中当初在峦安是何等煊赫,怎么可能一入上京就连大少夫人吃一口滋补的都不能。若真是不足,待我回去同姑娘说一声,给姨娘先送些贴补着用。”
    莲子是少有的仓皇,连一眼都不敢看苏凉月,只垂着头急着要走,苏凉月听她这般说,忽然笑了起来:
    “贴补?今日得了贴补,明日呢?难不成我们以后都要瞧着四丫头脸色等她接济过日子?莲子,你该懂我想要什么,我不贪心,给我一间赚钱的铺子,我领着大姑娘二姑娘带大少爷夫妻还回峦安去,我们安安生生的过我们的日子,再不去烦四姑娘可好?也不求四姑娘给我们出气了!”
    “姨娘说的什么话?我怎么能替姑娘应姨娘什么?”
    “你怎么不能?你跟了她十多年了,这十几年尽心尽力的情分,难不成还劝说不来个铺子?”
    “四姑娘有自己的主意,我不过是个下人……”
    “莲子,你若不肯,我就把当年的事告诉你主子。”
    苏凉月忽然沉声打断了莲子的话,莲子登时僵住,还是来了,她一直担心的事,还是来了,她紧咬嘴唇,终是回眼凌厉看去:
    “那姨娘就说去吧,看着梅夫人一支现下光景,姨娘自该清楚和四姑娘为敌是怎样下场,姨娘不说,或许还能安稳过日子,要是说了,恐怕恨不能当初!”
    “我如今已然生不如死!还恨不能当初?倒是你,这样忠心耿耿为着赎罪在她身边,我说了,你连这份赎罪的忠心也不能了!你还是好生想想吧!我可没日子等你了!”
    苏凉月恨恨丢下一句便摔门而去。
    莲子苍白着脸,少有的惶恐,呆呆等在单间里,只等着小二来唤,她方才失魂落魄提着食盒去了。
    只是莲子走后,却见着雅间里走出一位儒雅公子,他瞧着马车走远,不禁蹙眉。木四姑娘的丫鬟,木家的苏姨娘,可说的当年事又是什么?竟叫木四姑娘的丫鬟这般惊慌。
    “烦劳,借一下笔墨。”
    他行至柜台向掌柜的讨要,掌柜的一见登时赔笑,奉上笔墨,他寥寥几笔后道谢离去,出了门唤来小厮,叫他将字条送去周家别院给木四姑娘。
    待交代完他方才上了马车,马车身上清晰印着廉郡王府的标志。
    却说苏苏凉月方才出了惟和楼便上了一架灰布小马车,一路摇摇晃晃回到木府,便叫马车里难闻气味熏的厌恶。却是一进府中,正预备着要往西小院回,可行到前院时却忽然顿住了脚步。略一思量,转身便往书房去了。
    木成文如今赋闲在府,也没闲银子请尚好的老师教导木宸,自是亲自在书房教导起来,苏凉月顺着窗子往内瞧了一眼,梁妈妈侍奉在旁,恰是抬眼来看,她一笑,梁妈妈带着疑惑却还是悄悄退了出来。
    “苏姨娘可有事?老爷正给二少爷讲书,巳时三刻才会出来。”
    “也没什么,就是来看看老爷,老爷既忙,我也不扰她了,倒是瞧见了梁妈妈,忽然想起件事来。”
    梁妈妈愈发摸不着头脑,苏凉月便是带出些羞窘:
    “前几日我也领着大姑娘二姑娘求到四姑娘跟前,旁的不论,这府中如今光景她却是不帮不好,可四姑娘却冷漠的很,倒是她身旁的莲子,从小到大的情分,四姑娘大约总会听上一二分。我忽然想起这莲子似乎是我房里原先大丫鬟红缨的侄女,梁妈妈一贯和红缨交好,也是梁妈妈当初帮着做主把她调出了我的院子送到了庄子上,后来红缨去后,又把她侄女安顿在了府中分去了四姑娘身边,只冲着这些情分,莲子总也要给梁妈妈些颜面吧。”
    苏凉月说着,眼神扫过梁妈妈,梁妈妈似乎也是忽然忆起往事,这红缨死了十多年,她倒真是忘了这些缘故了。
    ☆、第一一六章
    木容一早用罢早饭是又往那边院子去看木宛的,木宛没再提起搬出的事,只她既已打定主意,自然也难再说服,木容也觉着她搬出去或许心中会舒坦些,虽想着她们母女作伴,却也未再劝服。
    洺师叔的药管用的很,木宛虽看着面色还有些苍白,可也能下地走上几步,姐妹二人在院子里晒了会子太阳,木容也就往回去了,只一回院子却听莲心告诉,莲子竟病了。
    “一下子发起热了,也不知怎么回事。”
    “去请医女来悄悄吧,换季的时候最容易病,且她这几日也不少劳心劳神的伺候,别再闹成大症候。”
    木容虽意外,她一早起瞧着还精神极好说说笑笑,忽然间竟就病倒了,可一想连日光景也果然太劳累了些。虽吩咐了下去找医女来看看,却到底不放心,悄悄去到屋里去看,莲子却盖着被子面里睡着,她也不敢吵嚷,又悄悄退了出来。
    心里不觉着便担忧起来,不过几岁上莲子就跟在了她身边,又尽心尽力的侍奉,两个人虽为主仆,可她看待莲子也同亲人一般无二。
    这边方才看罢出来,就见莫槐从外而来,见了她赶忙上前:
    “姑娘,门上送了封书信来,说是廉郡王府的世子爷叫送给姑娘的。”
    木容倒是狐疑,这简箬笙一向有事都亲自往来,今日怎么忽然令人传起书信来?接了信一瞧竟是连封口都未曾滴上蜡油,可见着是临时起意仓促为之。
    字不多,她叫莫槐给自己看了,愈发的疑惑起来。
    简箬笙信中意思,今日一早在惟和楼见了她的婢女,同木府苏姨娘一处,言谈间提起往事,婢女颇为忌惮,且苏姨娘几次提起此婢女的姑母,令婢女想法子说服四姑娘送于苏姨娘一间商铺。
    莲子的姑母。
    木容倒真没想过,两世到如今,前世她一向自顾不暇,莲子之前不受她信任,及至后来得了她信任,又是拿命护住自己,最终也为自己丢了命,她断没有不相信的道理。更是因着前世这些,她反倒真从来没想过莲子的身世。
    而苏姨娘眼下,竟似乎是拿着莲子的姑母来要挟莲子,为她办事?
    木容这念头一闪而过,连自己都摇头否认。到如今,她从没见莲子为任何一个家人奔波过,觉着她好似就独杆一个人。
    “冬姨,在峦安时你一贯在前院,可知道莲子的家生奴才还是外头采买的?”
    冬姨不防木容忽然问起莲子来,细细思量后方才想起:
    “是家生的,从庄子上选上来的,因着没根基才叫分去了姑娘那里。”
    同她想的一样,大约没了父母也每人帮着游走,这才没分到一个好去处。木容点头,又叫了莫桑进来。
    “你去打探打探苏姨娘现下都在做什么。”
    莲子没告诉她,甚至一回来就病倒了,可见着不是小事,大约知晓她近来都在为石隐的事烦心,不想叫她担忧,这才一字不漏。可她这姑母如在世,莲子这般重情之人恐怕总要探望,不会近十年里从不往来,若她没猜错,大约已不在世。可一个不在世的人,又有什么事能叫苏凉月拿来威胁莲子?
    这些事她想要清楚,除了问莲子外,也只有从木家旧人里来问了。
    “冬姨,你知道莲子有个姑母么?”
    冬姨疑惑再次回想,半晌却摇了摇头。
    “从没听说过她有什么姑母的。”
    看来,她这姑母在冬姨入木家之前就已不在人世,或是已不在木家了。
    “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她接连问这些,又叫莫桑去查苏凉月,冬姨不仅担忧,木容却笑笑:
    “不妨事,等莲子好了我问问她就是了。”
    苏凉月不知揪住了莲子什么把柄,她这半个主子半个亲人一般的,总也要为她分担分担。
    木容虽把这事放在了心上,医女也很快请了来,可莲子这病竟愈发深沉了起来,连日高热不退的昏睡,甚至说起了胡话,木容几日里不是去瞧木宛就是来看莲子,偶有闲暇也催促莫槐往襄国公府去打探消息,只是襄国公府如今铁通一般,好似真把莫桑莫槐也剔除在外,一星半点的消息也放不出来,叫木容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却是这日里,一早起来早饭还没用罢,就听冬姨提起门上传话来,说木家有人来看莲子,想叫莲子出去说说话,只莲子病了,是她出去回的话,来的竟是梁妈妈。
    木容忽然想起前几日里苏凉月的事,木家来人看她不奇怪,可梁妈妈忽然来看莲子,这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在峦安的时候,梁妈妈可是从来没和莲子多说过半句话的。
    莫桑也是查了回话来,这苏凉月日日窝在府中甚少出门,除了拿回一早出来堵截莲子,余下这几日里也只出去过一次往云家去看木三,可也没见到就被云家人送了出来。
    存了疑心,木容早饭罢又去看莲子,就见着莲子靠在床头上半坐着,虽没精神却到底醒了。
    木容乍见心头欢喜,她总算好了起来,这一高兴,从莲心手中接过药碗便要亲自喂她吃药,谁知莲子竟是眼神一缩躲了开去,木容正僵了手,就见莲子两眼通红流泪。
    “姑娘,是我对不起你……”
    “胡说什么?你哪里对不起我了?”
    木容笑着宽慰她,她却忽然一手攥住了木容手腕,叫木容一个不备撒了药,药汤滴在手上,木容嘶了一声只觉着烫手,却还是紧紧攥着药碗没丢,生怕药汤再溅了烫着莲子。
    “这是怎么?你快好好躺着,病还没好透!”
    莲子竟忽然从床上扑到了地上,木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跪在了面前,木容惊的一下立起,忽然觉着心头一沉。可见着苏凉月手中的把柄,必是一件不小的把柄。
    “有些事,我知道瞒不住姑娘,苏姨娘一张口,今日梁妈妈就上了门,可见着她预备用这些想要再坑一回姑娘,可这些子往事,总也是我的罪过,姑娘若再帮苏姨娘,往后必会后悔!”
    她倏然住了嘴,紧紧咬住嘴唇,泪眼中几番挣扎,一抬眼顺着门缝看见了外头站着的莫桑,她咬牙狠心:
    “我姑母,我姑母叫红缨,是木家来峦安后采买的奴婢,分派到了苏姨娘身边伺候!”
    木容一瞬铁青了面色。
    她猜想过无数种可能,却唯独没想过,莲子会和苏凉月有上关联。莲子却怕自己停住便再没胆量说下去,便横了心急急往外说起:
    “梅夫人当年叫了周姨娘身边杏雨给安胎药里下红花,这事却叫苏姨娘发觉,苏姨娘便叫我姑母给周姨娘药里再下一些活血利血的药,可我姑母却不知梅夫人的事!苏姨娘只说自己可怜,是靠着老爷宠爱过活,周姨娘身家颇丰根本不在意那点子宠爱,她只想下点药叫周姨娘生产时坏了身子往后不能再得宠,我姑母就应了,谁知在周家,周姨娘一副药下去生下了姑娘就血崩起来,没多久就过世了……我姑母……”
    一声清脆响声,却是木容手中药碗落了地,溅了一地的药汤,碎了四分五裂的碗。
    “姑娘……姑娘,万不能帮苏姨娘……”
    莲子紧紧咬住嘴唇,伏在地上簇簇发颤。
    那些事她知道瞒不了一辈子,尤其在木容本事愈发大了以后。却总想再晚些,再晚些,等到她觉着赎完了罪再叫木容知道也不迟,可她却忽然发现自己心里的贪心不足,她总觉着还没赎完罪,似乎只有把这条命还给了木容才算是替姑母赎完了罪,她只想这样长长久久的伺候着木容,伺候她一辈子长命无忧,伺候她嫁人产子,直到自己熬净最后以后起,才能算完。
    她总存着一些奢念,或许那些事她不提,便再没人提,一辈子瞒住,叫她主仆二人一辈子生不出嫌隙,可她却低估了苏凉月的贪心。
    “对,梅千云总有原配嫡妻的身份,即便再妒忌,可我娘总威胁不到她,倒是苏凉月,我娘可是实实在在的挡了她……”
    木容仿若如梦初醒。
    她始终不敢相信一把红花就要了她娘的命,只当她娘是大惊后动了胎气才如此,可万没想到,真正的原因竟在于此,还是和莲子有关的原因!
    不知何时木容也猩红了眼底,她低头去看莲子,却忽然间觉着万般陌生。
    她是那个一辈子为奴为仆伺候自己的人?是那个在云家后宅为了自己拼尽了性命的人?原来她的忠心,是因为救赎。
    木容忽然转身往外而去,一路跌跌撞撞,莲心匆忙跟出,莫桑闪身避过,待人去后便站在门外,看着屋中伏地痛哭的莲子,他眼中错从复杂的不解。
    “我说过会替你隐瞒,你为什么要自己告诉四姑娘?”
    “瞒不过,瞒不过的。就算编造出一个理由来,叫四姑娘信了,四姑娘为着我不受难,总会愿意舍出一间铺子给她,可我怎么能?我是来赎罪的,怎么能叫姑娘再替我去帮杀母仇人?”
    原来莫桑是查出了缘由的,却并未告知木容。
    在他看来,往事已矣,于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而言,莲子当初的赎罪,早已化作如今对亲人一般的忠诚。如此也就够了,何必还要提当初?
    他头一回对人生出了厌恶,虽跟着主子看遍各式各样的人,却还是叫苏凉月的贪心引出了愤怒和厌恶。他转身往外便去,今日的事对于木四姑娘来说是不小的挫折,他须得尽快禀报主子知晓。
    ☆、第一一七章
    石隐到时,已是亥时三刻,静夜宁谧。
    他学梁上君子,翻墙撬窗,进到木容卧房时,就见她躺在床上,屋中盏灯未点,她静的好似熟睡。他上前,果然见她黑暗中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睛。
    她着一身月白色里衣,露了半个肩头在锦被外,春夜仍旧寒凉,他探手下去,隔着衣裳都觉出肌肤的冰凉,为她拉上锦被盖严,转身便坐在了床沿上。
    “还没想好,你怎么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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