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楚熹都不像个当了娘的女人。走路一如既往的喜欢踢石子,讲话依然清脆爽利,笑起来脸庞是圆润的,白里透红,浮着一层细腻的光晕,胸比从前鼓,又并非成熟的丰腴,相较二八年华的少女,她看上去似乎更活泼,更有娇俏,更有那股敢想敢做的冒险精神。
    没什么事值得她畏惧与担忧,仿佛天塌下来,她也能一只手撑住。
    唯独涉及楚楚,她的小心谨慎简直可以用惊弓之鸟来形容,偶尔,薛进会觉得没必要。
    “对比同龄的孩子,楚楚已经足够乖巧。”薛进握住楚熹的手,低声道:“楚楚毕竟还小,有些道理,等她长大再教她也不迟。”
    “你以为我想让楚楚活的这么拘束吗,如果她生在寻常人家,这辈子能衣食无忧,健康幸福,那就很好了。”楚熹顿了顿,苦笑一声道:“可她是我们的女儿,又那么聪明。”
    不论封建制度下的古代,还是拥有高度文明的现代,人都分三六九等,高低贵贱,楚楚自打来到这世上,就被称作金娃娃,放眼辉瑜十二州,找不到另一个比她更尊贵的小姑娘。
    李琼李善肩负血海深仇,苦心经营二十余载,这才攒下十万兵马;薛进年少入关,忍辱负重,几经生死,这才割据江南四州;楚光显也曾深陷困顿,独闯帝都,为民请命,这才有如今富可敌国的安阳城。
    旁人苦心积虑得到的一切,楚楚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尽数掌握。
    她还小,还不懂财富和权势意味着什么,可终有一日,她会明白,她的一句话,一个决定,甚至不经意间皱皱眉头,都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
    这一点楚熹深有体会。
    自乱世以来,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背后都牵扯到无数百姓的命运,倘若当日她没有召集常州子弟兵赶赴常德,那江南四州势必会沦为人间炼狱。
    仅仅是一个她尚且如此,何况楚楚。
    楚熹真的不奢求楚楚能有什么大作为,只愿自己的女儿是个好人,能分辨是非对错的好人。
    虽然楚熹并未把心里的烦恼掰开揉碎了摆在薛进面前,但薛进可以从那句“我们的女儿,又那么聪明”里摸索出她紧张的根源。
    “不然,这样好了。”薛进一边掐算着日子,一边慢悠悠道:“等议和的事办妥,我们带楚楚四处走走,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多走走多看看,总归是没错的。”
    楚熹像是一早就等他这么说,忙跪起身,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很高兴地看着他:“行啊,正好我过些日子要去各州乡里转一圈。”
    薛进有点想问楚熹去乡里做什么,但他知道,这一聊起来很容易打开楚熹的话匣子,八成两三个时辰都说不完。
    有些话明早再说也是一样的,可有些事非得趁着夜色不可。
    薛进像晃楚楚的小手那般,轻轻晃了晃楚熹的手。
    实在是很奇怪,他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竟一下子将楚熹从母亲的角色当中拉扯出来,心头升起无边无际的遐想。
    于是楚熹羞涩的抿嘴一笑,视线在薛进身上来来回回的巡视,仿佛考虑从哪里着手比较好。
    在夫妻间的床笫之事上,薛进一贯喜欢端着,总像个第一次入洞房的黄花大闺女,但黄花大闺女也不是什么都不懂。
    “嘶……我后背有点疼。”
    “哪里疼哪里疼?”
    楚熹马上就说:“快把衣服脱了我帮你瞧瞧。”
    薛进看她那急不可耐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不过还是在她的协助下脱掉了一半寝衣,露出一半平直而白皙的肩膀。
    “哎呀,你不说没多大事吗,这一片都烫红了。”
    “嗯……有吗?”
    “有没有你自己不知道?怎么样?很疼吗?”
    “也不是很疼。”
    “真的?”
    薛进不说话,学着楚熹的模样抿嘴笑,再配合那衣衫不整“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着实是让楚熹心神荡漾,遂二话不说的扑了上去。
    薛进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之后的事便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
    朝廷和薛军的议和洽谈了足足一个月。
    其实对于议和的条件,两边早已有定数,不过是各用巧劲往下压价格。
    薛军目的很明确,他们愿意接受朝廷的招降,愿意向大周朝天子进献全部战俘和战利品,也愿意每年供奉一定的赋税,以此交换江南百姓赖以生存的沂江。
    朝廷则表示他们不能完全割舍沂江,最多以万朝河为界限,薛军朝廷各管一段,大家互不侵犯。
    就为着这么一件事,争执了一个月,最后还是李善忍无可忍了,把十几万吃饱喝足的将士拉到江岸上操练,才唬住那些贪生怕死的朝廷官员,顺利敲定了议和条件。
    加封薛进为江南王的圣旨赶在年前送到了安阳,按照规章制度,旁人该称薛进一声“王爷”,楚熹呢,勉勉强强也算个“王妃”了。
    可这两个称呼在安阳是虚无缥缈般的存在,薛军身边这些人,要么唤他“薛帅”,要么唤他“姑爷”,根本不把所谓的江南王当回事,自然就轮不着楚熹去当什么“王妃”。
    要说议和给安阳带来的最大改变,那就是钟家又重新开始和楚家走动了,虽然碍于朝廷方面的压力,不敢太张扬,但小辈之间串个门无伤大雅。
    老爹看着楚熹,眉开眼笑:“晋州那边来信说,恁小表哥不日将到,还带来了恁之前拜托他们寻找的陆家小六。”
    “小表哥?”
    “就是恁二舅的幺儿,只比恁大三个月的小表哥,恁钟杨表哥不记得啦?”
    钟家人丁兴旺,表哥就像那提溜嘟噜的葡萄,楚熹哪里能分得清谁是谁,不比老爹,老爹是打心眼里喜欢钟家那帮人,要不是当初钟老爷子和钟老夫人大恩大德,把宝贝女在闺房里多养了几年,就没有他楚光显今日风光。
    于老爹而言,钟老爷子和钟老夫人对他如同再造,钟家这门亲戚他不能不认:“恁这几日先把那些琐事放一放,常到码头去接接恁小表哥,人家主动和咱们来往的,咱们可一定得招待好喽。”
    “可我……行吧行吧,我去接还不行吗。”
    楚熹手头上的琐事多和薛进有关,晚膳时分,她便将此事告知了薛进:“我这阵子有的忙了,你另外找人吧,依我看把陆深调过来正好,顺便把他弟弟接走。”
    薛进给楚楚夹了一块小排骨肉,抬起头问:“小表哥?你见过?”
    “应该是见过的,老爹说他小时候来过安阳,我娘特别喜欢他,还不止一次的提过要亲上加亲,但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是吗……这种八百年不来往的亲戚,也不值得你专门腾出几日功夫陪他吧。”
    “你不总想着和钟家牵线搭桥吗,如今机会来了,还不好好把握住?”
    “嗯,挺好。”
    薛进心不在焉的往楚楚碗里夹菜,眼看着要堆起小山尖了,楚楚抓着筷子哼哼唧唧地说:“爹爹,我吃不完。”
    薛进又全夹回自己碗里,反正他们父女俩谁都不嫌弃谁。
    楚熹在莫名其妙的诡异气氛中,慢半拍的意识到问题所在,很不经意的补充了一句:“还得准备些手信给我小表哥带回去,单是他家里嫡子就有三四个,何况大表哥二表哥呢。”
    楚熹这句话给了薛进两点信息,第一,小表哥有三四个嫡子,必然也有妾室所生的庶子,第二,她还有大表哥和二表哥,小表哥并非什么特殊亲昵的称呼。
    薛进方才醒过神,想起小表哥其实年纪也不小了的事实。
    说到底,要怪仇阳,要怪祝宜年,要怪这两个清心寡欲到可以直接出家做和尚的讨厌鬼,是他们给薛进造成一种“大龄未婚男”是常态的固有观念。
    第148章
    薛进有时候会反省自己。
    分明他和楚熹的孩子都那么大了,楚熹对他也没得挑剔,别说贤内助了,顶梁柱都不为过,他为什么还总是放心不下,总是觉得楚熹会喜欢上外面的野男人,然后头也不回的离他而去。
    其中因由,薛进是知道的。
    只是碍于尊严,不愿承认。
    当初,薛进实实在在的目睹过,目睹过那个草包三小姐是如何爱一个人。看到他眼睛就会发光,稍微一撩拨就会脸红心跳,难堪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羞涩起来简直像一朵倚风而立的小荷花。
    自他和楚熹第一次分开后,他就再也没有从楚熹脸上见过那样的神情。
    “楚熹。”
    “唔……怎么了?”
    “没事,刚刚做了个怪梦。”
    “吓我一跳……”
    楚熹咕哝一声,转过身去很快又睡着了,徒留薛进望着满室清冷的月光,强压下心底一丝丝的酸涩。
    这就是他反省自己的时候。
    薛进经常会梦到楚熹用从前看他的眼神,看着别的男人,用从前对楚光显说话的口吻,那般义无反顾地说:“我就是喜欢他!就是离不开他!不管天涯海角!我都要跟着他!你要是敢伤害他!我就跟他一块去死!”
    而薛进像是被束缚住了手脚,只能抱着泣不成声的楚楚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
    如此怪诞,荒缪,虚浮,薛进始终不愿将这种梦称之为噩梦。
    可即便如此怪诞,荒缪,虚浮,他也会在太阳尚未升起前感到忧虑。
    倘若楚熹当真无所顾忌的抛下一切,抛下女儿,抛下老爹,抛下安阳城,随着别的男人远走高飞,他该怎么办才好。
    薛进斟酌又思量,但仍如梦里一样,像是被束缚住了手脚。
    他自然有着将那个野男人除之后快的狠心,可楚熹说生死与共,要玉石俱焚,只这一条就捏住了他的命脉,令他一筹莫展,无计可施。
    于是薛进破罐子破摔的想,楚熹爱怎样就怎样吧,是远走高飞,是浪迹天涯,都随她去,她哪里真正见识过人间的险恶,哪里真正体会过乱世的艰难,兴许用不上半个月,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跑回家,抱着他的大腿幡然悔悟。
    到时候他一定要狠狠治楚熹一把,让楚熹在他跟前一辈子都抬不起头。
    可这等符合他心意的设想,在现实当中着实有些立不住脚。
    毕竟,楚熹那样的人,纵使改名换姓,纵使从头再来,也能把日子过得眉欢眼笑。
    保不齐哪一日,楚熹会把对楚楚的爱尽数给另一个孩子。
    薛进每每思及此处,都恨不得替楚楚痛哭一场。
    这是他做过最坏的打算,也是最最不能忍受的结果,因此,他必须谨慎提防楚熹身边出现的任何一个男人,从根本上杜绝三口之家遭到破坏的可能性。
    薛进这些小心思一向隐藏的极好,楚熹丝毫察觉不到,事实上楚熹早已习惯了薛进“无缘无故”的猜忌,他要是忽然间就不在意楚熹和其他男人来往,楚熹恐怕还会掉过头来怀疑他是不是在背地里捣鬼了。
    婚姻,夫妻,说到底不过是一把钥匙一把锁,能凑成一对已然是天大的缘分,看起来也足够牢不可破,可钥匙不仔细保管是会弄丢的,锁过于招摇同样会惹人来撬,想一把钥匙一把锁永远不更换的走到最后,免不得得盯紧一些。
    薛进无非是盯得太紧了。
    他在百忙之中特意腾出一日的空闲,和楚熹一块招待晋州来的小表哥。
    小表哥只比楚熹大三个月,面相却犹如三十多,左手牵着一男娃,右手领着一女娃,见到楚熹直往亲兄妹上攀关系,对薛进更是一口一声妹夫,薛进考虑了一下,就把他从自己的“暗杀名单”里给划出去了,和颜悦色的陪着吃了一顿酒。
    让他不满意的是那对双生子。
    陆深陆游得知钟家人将六弟陆昭送到安阳,打着与弟弟相聚的名义也跟着来了安阳。
    按说把人接上就可以哪凉快哪待着去了,偏朝廷把沂江归给江南后,薛军需在安阳一带修建船塘囤养水兵,其水兵肩负警戒、传令、押运辎重等要职,是不可轻易指派的,而在这件事上,任谁都不及那沂江百年霸主经验丰富。
    薛进没道理放着陆深陆游不用,再大费周章的去寻得力之人。
    如此一来,陆家双生子便成了安阳的常客,令薛进更觉危机四伏,寝食难安,做怪梦的频率都比从前高出一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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