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虹回到村办公室,见办公桌上放着一堆各队队长交上来的贫困户登记花名册。唐小虹打开花名册一翻,上面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就像村民常说的鸡扒烂了似的;这里划一下,那里涂一下,凌乱不堪。唐小虹无奈地摇了摇头,微微地叹了口气。</p>
    这些队长,大都上世纪50年代出生,文化程度不高;天气晴好时忙农活,下雨天或晚上抽空做报表。带着老花镜,一笔一划抖抖索索地写,煞是费劲儿;如若看填表说明等蝌蚪小字,得将臂伸直,纸拿得老远,半眯着眼才能看个大概。</p>
    唐小虹翻着这些报表,甚至怀疑它们的准确性,身份证、银行卡号,一长串一长串的数字,队长们都写准确了吗?报表上的数字,有的?2像?7,有的5像6。唐小虹学着吴三叔样子,将报表伸出老远,仔细辨认着2和7、5和6。</p>
    以往开会时,唐小虹有时忍不住戏谑队长,你们千万别把人家的银行卡号写成自己的了,免得粮食直补款、低保都打到你们账上,小心你们的银行卡装爆。</p>
    队长们往往漠然地听着,有的忍不住发出吃吃的笑声,有人竟也故意调侃,哪里有装不下钱的银行卡?把钱给我,我来试试。</p>
    唐小虹很想聘一个会操作办公软件的年轻人来村上帮忙整理资料,可人家一听竹村,头摇得像拨郞鼓。到竹村上班,如若天天下山回家,工资不够付车费;不下山住村上的话,清冷孤寂,胆小的,估计胆都会吓破。</p>
    唐小虹看着那些报表,只得自己打开电脑,慢慢地录入。</p>
    竹村的冬天仿佛黑得特别早。不是竹村,整个川东的天气都这样,一到冬天,总是灰蒙蒙阴沉着脸,像痛失丈夫不高兴的妇人,鲜少见到朗清气明的好天气。下午5点过,天就黑沉了下来。</p>
    唐小虹来到村办公室外面的坝子里,伸展伸展腰姿,舒活舒活筋骨。坐了一下午,才录了3个队的资料,看来明天上午还得花费半天时间。他摸出一支烟,惬意地抽起来。</p>
    吴思富到双江镇送完大筲箕,坐着摩托车回来。摩托车“嘎”的一声停在村办公室门前。吴思富从摩托车上下来,付了钱,瘸着腿径直往家走。</p>
    “吴兄,你去镇上的?”唐小虹招呼道。</p>
    “我去镇上给饭馆老板送大筲箕的。”吴思富淡淡地应道。</p>
    吴思富一想到三叔给他说,村上的意思要取消他父母的低保,所以一看到唐小虹就疙疙瘩瘩不舒服。尽管唐小虹这样做完全是照章办事。可一想到他以前与自己套近乎的情景,心里就别扭。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p>
    “抽支烟再走。”唐小虹说。</p>
    “不抽了。天快黑了,再抽烟,就得摸黑回去。”吴思富边走边说。</p>
    唐小虹正愁烦着晚上一个人在村办公室无聊,便急忙说:“吴兄,等等我,我跟你一起走。”</p>
    “你去哪里?”吴思富疑惑不解地停下脚步,等待唐小虹。心里想,这回他又要耍什么把戏?该不会又与自己套近乎吧?哼,一手举棒一手拿糖,既做婊子又立贞节牌坊。小人!</p>
    “我一个人在村办公室无聊,今晚去你家蹭饭。”唐小虹见吴思富一脸茫然,轻快地说道。</p>
    “到我家吃饭?天,我家里什么菜都没有,怎么招呼你这个村上的大干部?”吴思富脑子快速地转着。</p>
    农民们善良朴实,在他们心里,肉、蛋、豆制品才算菜。</p>
    “白菜有没有?红苕有没有?”唐小虹随口说道,“兄弟,不要特别在意吃什么,咱们随意就好。”唐小虹大概猜出了吴思富心里的想法。</p>
    “白菜、红苕就可了?我正愁着没什么好菜招呼你。”吴思富憨厚一笑,真心说道。</p>
    “我们不纠结吃什么了啊。兄弟,跟你说件事。你知道我前几天回城做什么去了吗?”唐小虹太想找一个人倒倒心里的苦水。</p>
    “做什么去了?不就回家见老婆、孩子了吗?”吴思富波澜不惊地说道。</p>
    “错错错,你错了。我回单位了。你知道我回单位做什么了吗?我去找我们局长要修路的指标,想把你们几个队的机耕道硬化成水泥路,以后</p>
    汽车能开进来,村民的农副产品就好销一些,如此一来,他们的日子是不是就会好过一些?”唐小虹无比憧憬地问道。</p>
    “你看,我们现在脚下走的这条路,蜿蜒崎岖,凸凹不平;从一个山沟历经九曲八弯又延伸到另一个山坡,又从另一个山坡层叠盘绕伸进大山深处。前面有个地方甚至从石壁中穿过,仿若一线天,走起来令人心惊胆颤。不下雨还好,如若下雨,泥泞不堪,一步三滑,多危险啊。”</p>
    “看不出来,你的感情挺丰富的嘛。不过,对我们来说,早习惯了。”吴思富顿了顿,又说,“原来你回单位跑门路去了?要到指标没?”</p>
    此时的吴思富被眼前干劲十足、精气神饱满的唐小虹吊起了胃口,先前对他的怨气也渐渐消散了。</p>
    “唉,运气不太好。原以为可以打国家农林场道路建设的擦边球,结果,农林场道路建设项目上年已规划。还有,就是国有林场才能规划。</p>
    后来,又听我们规划股的股长说,现正规划撤并村道路建设项目。可竹村偏偏又不是撤并村。你说,是我唐小虹倒毒还是竹村运气不好?怎么就这么背呢?”唐小虹夸张而又大声地说道。</p>
    吴思富见唐小虹一副遗憾可惜的样子,心想,这爷们还真是一个耿直的干部,不愧是当过兵的人民子弟兵。</p>
    “如果能把这条路往里修通硬化,我们一队、二队、三队的人,不知多高兴。不说别的,每年卖竹子,也是笔不菲的收入。”吴思富说道。</p>
    唐小虹又如何不知这条路的重要性。</p>
    “要不,我们动员各家各户,利用冬天农闲时间,将机耕道扩宽。然后大家筹一点,我再去石料厂、水泥厂赊材料,将这条路硬化起来?”唐</p>
    小虹激动地抓着吴思富的胳膊说道。</p>
    “叫大家出钱?不现实。修村办公室到国道的那一段路,当时村上开动员会,要求每人出400元,按户籍人口算。可开了好几次会,就没人愿意出钱。”吴思富说道。</p>
    “为什么?现在路修好了,出行不是很方便吗?”唐小虹问道。</p>
    “其一,一个人400元,有人口多的,就得交二三千元,这对农民来说,是个不小的数目,很多家庭拿不出这么多钱。其二,农民的眼光没那么长远,只入不出是最高兴的事。”吴思富细细道来。</p>
    “后来怎么又修了?”唐小虹疑惑地问道。</p>
    “当时,老村长说,这是上面给的指标,如果我们不修,指标会被取消,国家补助的钱就会收回去。</p>
    后来,实在没办法,村上就将当年的粮食直补款、退耕还林补助款等暂扣了。等到路修好后,村民们觉得去镇上赶集比以前方便多了,最后才同意村上扣补助款的。”吴思富说道。</p>
    “我们现在也可用这个办法嘛。”唐小虹说。</p>
    “现在怎么行?现在直补款、低保等,都是镇上直接打到农民的银卡上。你想扣都扣不到。”吴思富笑着说道。</p>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很快就到了吴思富家里。</p>
    吴思富打开门,开亮电灯,又打开电视让唐小虹看着。唐小虹见吴思富家收拾得规规整整,八仙桌、板凳干干净净,红苕、南瓜安静地躺在角</p>
    落里,堂屋、灶屋亦没有鸡粪等恶心东西,心里不由对吴思富生出敬佩之情。看样子,他的精神负担没以前重了,至少是认真过日子的样子。</p>
    吴思富圈好了回屋的鸡,问唐小虹道:“唐书记,今天比较晚了,我们吃面条得了。方便,省事。怎么样?”</p>
    “行,吃什么都行。”唐小虹看着新闻联播,随口答道。</p>
    吴思富摸出两颗鸡蛋,又到地坝边扯了一把小葱、两棵白菜,便开始生火做饭。</p>
    不一会儿,吴思富就端着两碗香喷喷的鸡蛋面出来。唐小虹一看,一碗面条,竟然被吴思富做得如此生动,翠绿的白菜,嫩黄的煎鸡蛋,细腻柔软的面条,碎沬小葱,袅袅白汽,飘出无尽的香味。</p>
    唐小虹接过面条,吴思富又端出一碗胡豆瓣酱,一盘用油辣椒拌过的萝卜泡菜放在八仙桌上,两人便开始吃起来。</p>
    唐小虹直呼过瘾,咽着口水,夹了一筷子泡菜,大口嚼起来;又啜了一口面汤,小葱浓郁的香气泼辣地往四肢百骸舒展。氤氲的气流暖了空气,也温暖了身子。</p>
    “有酒没有?”唐小虹问,“咱们酸萝卜下酒,别具风味。”</p>
    “酸萝卜下酒?是挺特别的。”吴思富一边说着,一边到里屋去拿酒,“我有很久没喝酒了,不知道还有没有。”</p>
    吴思富拿出酒瓶摇了摇,听声音,还有。忙拿了两只碗,两人就着酸萝卜和面条,喝起酒来。</p>
    两人喝得高兴,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觉。唐小虹突然问:“怎么不见你老婆?”</p>
    “她呀,到外面去了。”吴思富不想提起这个话题,简单地回道。</p>
    “快过年了,把嫂子叫回来。你一个人在家,日子过得冷冷清清的,多没意思。况且,儿子快高考了,他妈回来,这个家有了暖意,儿子心情高兴,说不定考试超常发挥呢。”唐小虹真诚地说。</p>
    “唉,我都两年没跟她联系了。我都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吴思富惆怅地说道。</p>
    “怎么会不回来呢?这是她的家,家里还有她老公、儿子,她怎么就不回来呢?”唐小虹不明所以地反问道。</p>
    “你不知道。当时,我娘病情加重,医生说要换肾。我救娘心切,要她去娘家借钱。她不肯,我就动手打了她,还叫她滚。</p>
    后来,我一度认为,我娘的死就是她造成的。所以,她一堵气就跑出去了。一直没给我打过电话。</p>
    前不久,我岳母将她的电话给了我,叫我打电话给她。我到现在都没想好,打通电话后给她说什么。当初是我叫她滚的,现在又叫她回来,岂不出尔反尔?</p>
    万一她还堵气不回来,我的脸往哪里搁?”吴思富痛苦地说道。</p>
    “你这人,怎么这么优柔寡断?老婆当然是自己的好。夫妻没有隔夜仇,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个道理你不懂?”</p>
    “道理我都懂。我现在哪有脸叫她回来,家里欠下这么多债,我叫她回来跟我过苦日子吗?”吴思富忧心忡忡地说道。</p>
    “难道你想将自己的老婆拱手让给别人吗?”唐小虹决定直击吴思富思想的痛处。</p>
    吴思富脸上刹时出现痛苦的神色。</p>
    唐小虹趁热打铁:“把电话号码给我,我来打。”</p>
    吴思富木然地看着桌上的空碗,如一尊木偶。</p>
    “把电话号码给我。”唐小虹又对着吴思富说了一遍,伸出手去问他要号码。</p>
    吴思富只得摸摸索索着从内衣口袋里掏出纸条给了唐小虹。</p>
    唐小虹又掏出吴思富的手机,立即按着纸条上的数字拨打号码。不一会儿,电话拨通了。吴思富盯着接通的电话,思绪纷乱如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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