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不凡还是第一次走进蔡府的后院!

    看着四周那些纷繁的假山奇石、亭台楼阁、小桥流水,他的内心受到很大冲击。

    我的老天,这么庞大的府邸究竟要花多少钱,这里可是寸土寸金的东京内城,如果是把这府邸卖了,单是地价就足够我麾下人马吃上半年,蔡京这老家伙还真是会享受!

    这……这些廊道上的装饰竟然是紫檀木雕刻而成,有必要这么奢侈?

    咦?这座假山好奇怪?

    天啊!这是还没有开过的玉石,用玉石来做假山?

    赵不凡越走越是心惊,终于明白什么叫做汇天下之精粹,得南北之美妙!

    有了蔡府,哪还用去游览什么天下,直接到蔡府逛一圈,什么宝贝都看到了!

    “赵将军?”

    云震老脸上露出疑惑,连续叫唤了几声都没见赵不凡答应。

    “赵将军?”

    “嗯?啊!”赵不凡回过了神来。

    云震指着远处小湖中间的凉亭,轻声道:“蔡相已经在那边恭候多时,将军自去便好!”

    对方颇有礼貌,赵不凡也不至于明着失礼,当即微笑点头:“多谢!”

    云震仍旧是面无表情,微微欠身便转身离去。

    赵不凡深吸口气,迈步走向了湖中,没想尚且还在桥上,蔡京却突然热情地遥遥招手。

    “不凡快来!快来看我这金鱼是否画得神妙?”

    这亲切的话音着实让赵不凡有片刻的凝滞,心中再加三分警惕,但脸上却是同样亲热地笑说:“想不到恩相今天竟然亲展笔墨,着实让学生赶了个巧,必须要好好观摩一番,如果能学得三五几招,自然能受用无穷!”

    蔡京低头看着石桌上的画,眼睛闪过一抹精光,但等抬起头来时,又已经是满脸温和。

    “不凡啊!你这声恩相可是叫得我好生伤心,你回京这么久,也不说来看看我这把老骨头,怎么全然把我当成外人?”

    赵不凡心中暗骂,脸上却堆满了笑容:“恩相,学生这还不都是为了养伤,你看学生这身体好了些,不就立刻来走动?”

    蔡京笑得更开心了,老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

    “既然是过来走动,那我可就要说说你,你现在好歹也是一方统军大将,也该懂些礼节,这上门走动哪有空手的道理,今天是来我这里,倒是不用在乎那些,你只当做是回了自己家便是,若是去别人家,岂不在背后笑话于你!”

    好你个蔡京,竟然骂我不懂礼数。

    赵不凡心里冷哼一声,张口便回:“恩相说得是,恩相教导有方,学生向来有一学一,从不负恩相的期望!”

    这话可是直接就给蔡京堵了回去,暗藏的意思是我都跟你学的,没辜负你的厚望。

    蔡京哪会听不明白,但并没有动怒,反而哈哈大笑,当即伸手示意赵不凡坐下,还招来守在石桥上的丫鬟,让她们把文房四宝都收了,换成茶水和糕点端了上来。

    静待仆从和丫鬟都走远之后,他才轻轻端起茶壶,亲自给赵不凡上茶。

    “不凡,你可是今非昔比啊!当年我没有看错人,你真的是个可造之材!”

    这话没让赵不凡听出什么问题,想了想,也是客气回道:“说起这个,我倒真是要感谢恩相,若不是恩相当年对学生的庇护和提携,学生哪能活到现在!”

    听到这话,蔡京笑着摇摇头,很快又伸手示意:“先不说那些,你且先品品这口茶,这是朱勔派人从杭州运来的极品西湖龙井,产自葛岭宝云山,唤做宝云茶,滋味不错,除去皇宫大内,这东京城里就只有我这里才能尝到!”

    赵不凡看了看他,端起茶杯闻了闻,这才饮下。

    “怎么样?味道如何?”蔡京问道。

    赵不凡回味了一下嘴里的感觉和鼻尖的芬芳,笑着点头:“这茶的香味鲜嫩清新,口感鲜美甘醇,确实是好茶!”

    蔡京淡淡一笑,再次拿起茶壶给他斟满,然后才放下茶壶,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就是这茶!”

    “怎么说?”赵不凡诧异,没弄明白蔡京这话的意思。

    “初识你时,你让我深为喜爱,正如饮这极品西湖龙井,极有味道,可你是否知道,这终究是绿茶,品不上多久便迅速变得毫无滋味,如果继续持久浸泡,更是会变质发苦!”

    赵不凡明白了,心知这是蔡京在形容自己给他带来的感觉,正思考着该怎么接话,蔡京却已是再度抢先:“从内心来说,抛开别的顾忌不论,我很喜欢你这个后起之秀,你文武双全、志向远大、严于律己、御下有道、更知权谋,总是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但你比我那时候还要更加出色!”

    “恩相过谦了!学生值不得恩相这般称……”

    蔡京抬手打断:“算了,你也不用装得那么累,这里没有外人,你我不如开门见山更好!”

    话已经说到这里,赵不凡自然也松缓下来,当下收起脸上的笑容,平静地说:“其实单就私情而言,唤一声恩相没有错,如果没有恩相最初的看重和照应,我早被童贯害死在北疆,哪里还有今日?”

    “你是个重情义的人!”蔡京目光灼灼。

    “算是吧!”

    “可你若想实现心里的宏愿,若想安定天下,那就必须冷血无情!”

    “未必,路有千万种,方向正确,终究能到达终点!”

    这话让蔡京闭目不语,这时候的他显得格外苍老,格外沉静。

    湖上有些微风吹来,掀起了他鬓角的白发,他轻声叹息,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这杯茶敬你的报国之心,敬你为大宋所做的一切,尽管我不赞同你的想法,不赞同你的认知,但希望你能坚定地走下去,不要像我,走着走着便迷失了方向,蓦然回头却早已不知归路,老了老了,连亲生儿子都想杀我,古人说有其父必有其子,还真是没错,我尚且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我儿子又能学得怎样?”

    赵不凡不知蔡京此刻是真心还是假意,看不懂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看不透那满是皱纹的脸,但既然蔡京这么说,他也顺口回应:“论语上说,朝闻道,夕可死矣!既然恩相已经知道走错了路,何不回头?”

    “我能将论语倒背如流,你给我说这个?”蔡京撇嘴一笑,反问道:“若我回头,满门抄斩!若我回头,千刀万剐!若我回头,千万人要我死!若是你,你回吗?”

    赵不凡嘴唇动了动,干脆地回了两个字:“不回!”

    许久的沉默。

    蔡京双目出神,眼神逐渐飘远,那张老脸突然流露出自豪地微笑。

    “当初我年轻的时候也是才华横溢、志向远大,那时候我就想着要出人头地,要兴国安邦,二十几载寒窗,我哪日不是头悬梁锥刺股,别人在玩乐,我在读书,别人在睡觉,我也在读书!别人尚且只能读几句论语,我却已经将论语倒背如流!别人还只知道写几个大字,我却已经抄写数百遍经史子集!

    历经多少个寒暑春秋,一次次失败,一次次挫折,我从不曾放弃,从不曾退缩,好不容易才考取功名,步入朝堂,那时候我意气风发,立志兴国安邦,我在地方上励精图治,深得百姓爱戴,出使大辽时不惧艰险,不畏强权,为大宋的尊严而据理力争,这大宋的繁荣何曾没有我的一份功劳?

    当初我的恩相王安石意欲变法改制,我崇敬他,竭力支持他,刚开始也确实有效,国家富有,兵强马壮,可恩相也是人,他也会犯错,他也有太多不当的举措,而且他不听劝谏,执意认为自己是对的,他不但引起大宋政局动荡,富绅地主恨我们入骨,还颁布保马法和青苗法等错误的法令,让百姓怨声载道,甚至出现为了逃避他的法令而自断手腕的举措,这是何等激进?

    我本是一片赤诚的报国之心,却也遭百姓辱骂祖宗,恨我入骨,你让我怎么做?

    当时新旧两派大臣的权争也非常激烈,我看得心灰意冷,选择了左右摇摆,下定决心去夺权,既然大家辱我是奸臣,那我就做个真的奸臣看看,自此一步错,步步错!可若是不走这一步,我就只能被接连贬官,任由别人摆布,再不然就只能弃官归乡,可凭什么?我那时候已经付出二十几载寒窗苦读,十几年官场沉浮,凭什么要付之东流?我为什么不能重新选择?为什么不能为自己而活?”

    蔡京说到这里,情绪激动,满目都是愤慨。

    眼见蔡京已是在掏心窝子说话,赵不凡看着他许久,也不再藏着捏着,不屑地瘪嘴一笑:“恩相,你这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动摇就是动摇,扛不住就是扛不住,恩相扛不起这江山,所以选择扛起自己,经史子集都白读了!”

    这话让蔡京瞬间震怒,气得直接掀翻身前茶壶,茶水洒落一地。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指责我?你不过也就是图个青史留名,却在这里装腔作势?”

    赵不凡泰然自若,静静地望着他。

    “恩相,学生什么时候图名了?”

    刚才蔡京也是一时被戳中痛点,这才怒不可遏,但转眼就已经冷静下来,深吸口气,从容地坐了回去,目光灼灼。

    “那你图什么?难道还想图这江山?那你可比老夫还要大胆,你只要敢动手,不仅是老夫,很多人都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恩相,这话可就说得有些重了,给学生扣上这么一项重罪,学生可担待不起!”

    赵不凡微微一笑,没打算说实话,但也没打算欺骗,转而促狭地说:“恩相有所不知,其实学生很不一样,因为学生是乞丐出生,而且尤其痛恨乞丐,他们抢过我半个馒头,害得我饿了两天,哭了一夜,他们还打我,欺负我,打得我遍体鳞伤,所以我要让这天下再也没有乞丐!”

    “你……”蔡京讶然。

    “这个理由不够吗?”

    赵不凡面带微笑,眼神却非常凌厉。

    “那么学生再给一个理由,我小时候穷,但我很聪明,所以我弄出了些小玩意儿,打算改变家里贫穷的窘境,可村里人竟然因为嫉妒就联合起来给我砸了,还说我是妖孽,让道士来给我驱邪,强行把我弄到恶臭难闻的东西里边关了整整一天一夜,把我养父母心疼地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恩相恐怕不知道,我呀,可是个很记仇的人,恨透了他们那颗嫉妒心,所以我要诛杀嫉妒之心,我恨透了那些官差的贪心,所以我要诛杀贪婪之心,我恨透了那些歹心,所以我要诛杀那颗歹心。

    可杀人容易,诛心难啊!

    我思来想去,该怎么办呢?

    对了!那就只能兴办学堂,严明律法,让他们都安居乐业!一则以学识来诛杀他们的心,二则以律法来囚禁他们的心,三则让大家都过好日子,那些歹心自然全都死了,那我的大仇自然得报!

    只是朝廷里总是有很多人不让我去报仇,实在让学生很难办,可学生是个大奸大恶之人,怎么可能不报仇?所以我要把绊脚石全都除掉,谁不让我去诛心,那我就干掉谁!恩相觉得学生这想法怎么样,愿意助学生一臂之力吗?”

    一席话说得蔡京目瞪口呆,久久望着赵不凡说不出话来。

    许久之后,他叹了口气:“你不仅杀人,还要诛心,着实可恶!可恨!我们这些人在你心中有这么重要?你只管好自己不成?非要费尽心机与我们斗?”

    “不!不!不!恩相说错了,你们对我其实一点都不重要!”

    说着,赵不凡顿了下,重重接道:“但没有你们对我很重要!”

    这么坚决的态度让蔡京再度陷入沉默,想着赵不凡历来在北疆的作为,心里也是受到非常大的震动,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在这一刻不知在想着什么。

    突然,他抬起头来看向赵不凡,老脸显得异常坚定。

    “你支持我除掉逆子,我助你除掉童贯,今后只要你不谋反,我都支持你,甚至把沧州留屯禁军的军饷都给你!”

    “嗯?”赵不凡猛地看向他。

    这老头怎么回事?真?假?

    可惜无论怎么揣测,他都无法断定蔡京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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