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温是早已经励志北伐了的,为了实现可以见人的和不可以见人的远大志向,桓温并不介意亲冒矢石,以身犯险。

    在西征成汉胜利之后,东晋确实拥有着一段相当长时间的北伐良机,期间也组织了两次之多的北伐战争,然而领军北伐者,并不是桓温。

    当时的北方局势极其混乱,349年,后赵皇帝石虎去世,为争夺皇位,石虎的儿子们先后将屠刀挥向了自家兄弟,后赵陷入内乱之中。经过一系列血腥杀戮,冉闵胜出,建立汉人政权——冉魏。此后,中原汉人和内迁的胡族进行了一场事关民族存亡的大血战,《灭汉檄》、《杀胡令》伴随着尸山血海沓至纷来。在此期间,冉闵曾以冉魏皇帝的名义向东晋发出进军中原的邀请。远在辽东的前燕也趁机南下,于352年消灭冉魏,逐鹿中原。

    镇守荆州的桓温并没有“琴棋书画诗酒茶”的闲情雅致,也决不愿意跳出功名利欲之外,在群雄逐鹿的乱世做一个悠闲的看客。“笑看风与云”的情操,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或愿意拥有。灭亡成汉后的几年时间里,桓温屡次上书朝廷要求北伐,并且积极部署兵力,全力备战。

    然而,每次在他的北伐行将施行之际,却总有另一只友军举起北伐的大纛,率先出击,将桓温晾在一边。

    已经获得了西征成汉的胜利,如果北伐再取得成功,桓温的威名不仅会响彻东晋的大街小巷,街角旮旯,甚至会在百姓的心中获得永生。司马家族是以军队起家谋权篡位而立国的,对于相似情况下的桓温,不得不防,不敢不防。那时景象,是司马家族的荣光,也是梦靥,并不愿意场景再现。功勋显赫的桓温不但不被重用,反而被东晋世家大族和朝廷(当权者司马昱)极力压制。

    349年,在桓温数次上书请求北伐之后,褚裒(chǔ poú)率军北伐。

    代陂一战,后赵军击败褚裒部将王龛并将其俘虏,北伐失败。投奔北伐军的晋朝遗民二十余万陷入绝境,孤立无援,被后赵骑兵尽数屠戮,褚裒羞愤而死。

    350年,在数次上书要求北伐之后,桓温决心效法西征成汉时做法,拜表辄行。大军进驻武昌,并沿江而下,司机北伐。但司马昱劝阻了桓温的行动,因为要“思宁国而后图外”,因为桓温此举为“异常之举”。因为朝廷已经派遣了殷浩率军北伐,无余力支撑桓温的军事行动。桓温随即退军还镇,坐看殷浩成败。

    殷浩是名士,视金钱如粪土,待功名似浮云。朝野推崇备至,时人誉之:出仕则江东兴,归隐则天下亡。殷浩是隐士,盛名之下,果断放弃唾手可得的功名利禄,在荒山野岭深林里隐居了十年。当然,换来的结果是名声更盛。司马昱曾写信给殷浩:再不出来当官,置天下苍生何?

    东晋的天空下,地球如果少了殷浩,大概不会再转动了……。

    司马昱之所以启用殷浩,正是为了利用殷浩之盛名和西征之后声威大振的桓温相抗衡。但桓温并不看好殷浩,因为其幼年时曾经和殷浩进行过一段不怎么愉快的玩耍,殷浩总是捡他玩腻了丢弃的玩具。而且这样评价殷浩领兵:“阿源(殷浩)有德有言,向使作令仆,足以仪刑百揆,朝廷用违其才耳。”明明是治理一方的文官,却要让他领兵行征战之事,怎么能做得好?

    殷浩的北伐以前锋将领姚襄在进军途中的临阵倒戈而告终,前后历时两年,两次出击均遭惨败,损兵折将、劳民伤财,除此之外,没有成就。在桓温的强烈要求下,殷浩被废为庶人。

    怪不得殷浩宁愿隐居!还是回去那荒山野岭深林中居住吧,但是,再不称之为隐居。

    两次北伐的失败大大打击了东晋中央政府的权威,褚裒和谢氏(殷浩北伐,以谢尚为安西将军)势力均受到严重削弱,从此之后,东晋各势力中,能够担任北伐大任者,只剩桓温一人。

    欲取之,先予之。并不是每一次的争夺都要拼个头破血流,因为,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在其任而不称其职者,并不能搪塞以对。所以争取,是为了让三军将士免受一将无能之累。

    西征的胜利也让桓温明白,只有战争和胜利,才是他突破门阀士族的禁锢,进而获取更高权力的唯一途径,否则,将永远在东晋门阀世家的重重封堵之下,仰他人鼻息。

    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桓温终于迎来了属于自己的北伐时机。然而,时光荏苒,北方局势已经趋于平静,前燕入主中原,前秦也已经抵定关中,属于他的北伐时机,已经逝去。

    但北伐还是要继续的,即使已不具备了所有有利的外部条件,只要恢复河山的梦还在。

    出击!

    这是魏晋大写的风骨。

    354年四月,长安城外,灞上。

    初夏的暖风拂过桓温冷峻的脸庞,并未给他带来些许温暖,身披战甲策马而立的桓温凝视着远处巍峨的长安城墙,面色凝重、神情复杂,一言不发。城内的符健虽只剩下六千老弱,但城外却游荡着雷弱儿率领的三万精锐秦军,苻苌的败兵也在逐步收拢并与雷弱儿会合。厚重古老的长安城,仿佛一战可定,却又仿佛坚不可摧。桓温回头望了一眼军营中斗志高昂却疲惫不堪的晋军将士,迟迟下不了进攻的决心。

    这是桓温的第一次北伐,北伐军有步骑四万,梁州刺史司马勋、前凉秦州刺史王擢各自率军攻打前秦西部,策应北伐。

    在偏师取得攻克上洛、俘获前秦荆州刺史郭敬的胜利之后,354年四月,桓温主力在蓝田县与前秦太子苻苌展开激战。此战,前秦苻生参战,其人勇猛非常,犹如常山赵子龙附体,单骑突阵,前后斩杀晋军将领数十人,北伐军将士肝胆俱裂。但是在桓温的率领下,晋军仍然取得了最终胜利。与此同时,桓冲也在白鹿原击败前秦丞相苻雄。桓温随即进军长安,驻军灞上。

    这是一场对后世具有深刻教育意义的战斗,苻生在战斗中的表现告诉我们:凶残,如果用对了地方,也可以称之为英勇。……桓温也用行动告诉我们:虽然被吓坏了,但只要团结起来,还是可以打败对手的,即使他是恶魔一般的存在。

    当是时,前秦首都长安危若累卵,晋军北伐形势一片大好,三辅之民归之如潮,百姓箪食壶浆者不计其数。更有年老者望着晋军旗帜,老泪纵横:“不图今日复见官军!”军民一家,场面感人,士气振奋。

    承平日久了,生活太过幸福美满、安逸富足,我们举目皆兄弟,处处是同胞。根本无法体会那些在异族铁蹄下苟活的人们见到祖国军队时的心情。“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是时代最为悲惨的哭泣。桓温的到来,给了那些西晋遗民以希望:异族的奴役不会永远,“我们”终究是会打回来的。

    然而,桓温驻军灞上之后并未渡过灞水攻击长安,而是与前秦军展开对峙。

    数万大军,千里深入,披荆斩棘,浴血奋战,到了马上就要成功的时候突然止步不前,让人费解,引人遐想。

    于是很多人给出了解释:桓温的北伐是为了获取声望而不是收复关中,数次胜利之后,北伐目的已经达到,无意再行进军。

    当时,有个叫王猛的人来到了桓温的军营,关于他的到来,史书中有颇为详细的描述,如下:

    “桓温入关,猛被褐而诣之,一面谈当世之事,扪虱而言,旁若无人。温察而异之,问曰:“吾奉天子之命,率锐师十万,杖义讨逆,为百姓除残贼,而三秦豪杰未有至者,何也?”猛曰:“公不远数千里,深入寇境,长安咫尺而不渡灞水,百姓未见公心故也,所以不至。”温默然无以酬之。

    “默然无以酬之”成了桓温北伐动机不纯的最大把柄,惹来了当时人和现代人千百年的非议。也正是因为桓温的止步不前,让“三秦豪杰”心生疑惑,对战争胜负持观望态度,“未有至者”成为理所应当的事情。毕竟,在不能确定北伐必胜之前,没有世家大族愿意把家族的兴衰压宝在突然出现的晋军手里,即使他们是“自己人”。神州陆沉已经很多年了,谁不是谁的匆匆过客?

    对于桓温停止进军的原因,其实还有这样一种解释:

    其一,长安城的守军并不是孤军,游离在城外的苻苌、苻雄的败军加上雷弱儿的三万精兵,军队数量并不比晋军少,甚至在晋军之上。守军极有可能是苻健的诱饵,作为统帅,桓温必须考虑久攻不下时被城外秦军腹背袭击的情况。

    其二,即使能够迅速攻克长安,在当时形势下,也有可能导致北伐军在攻克长安后被周边秦军包围的形势,造成困守孤城的局面。要知道,在长安城外伺机而动的秦军实力并不比晋军弱小。

    其三,桓温在等待另一支北伐军的到来,此刻,司马勋正从子午谷奔袭长安,桓温在等待两面夹击情况的出现,然后双方合兵一处,围困长安,进而切断长安守军粮草,逼其出战。这样要比桓温孤军奋战更有把握些。

    可惜,北伐军进攻步伐的停止,给前秦创造了布局反击的时间。在双方对峙期间,战场形势发生变化。司马勋虽攻破陈仓,但在子午谷被主动出击的苻雄击败,致使桓温两面夹击的战略企图破产。随后,苻雄军携胜利之势,在白鹿原再败桓温,北伐军损失达上万人,桓温军士气受挫。坚守长安的苻健在固守之余,实行坚壁清野政策,麦熟之际,派遣部队抢先收割长安附近麦子,致使桓温就食于敌计划落空,北伐军粮草不继,陷入缺粮困境。

    354年六月,先机尽失的桓温携关中三千余家南归。前秦军乘胜追击,屡败晋军,至潼关时晋军伤亡以万计。桓温退兵之后,负责策应的司马勋退回汉中,前凉王擢退回略阳。

    在抵抗前秦追兵的战斗中,北伐军射伤前秦太子苻苌,不久,苻苌即因箭伤发作而死,这也算是桓温的意外收获。

    第一次北伐至此结束。

    桓温先胜后败,损失战士以万计,然而却带给了人们战胜北军光复中原的希望。也让前秦认识到:晋军之威武雄壮,并不在己之下;晋军之赫赫军威,同样能摧枯拉朽。

    那年金戈铁马,两军再次碰撞之际,才有了“草木皆兵”的故事流传。

    那个向桓温发表了一番见解和牢骚的王猛,并没有和桓温同进退、共荣辱,在桓温兵败撤退之际,王猛选择了留下,等待着寻找一位真正属于他的主人,演绎一段丝毫不次于桓温的传奇故事。属于君王的谋士,并不愿做将军的幕僚。我们后话再说。

    在桓温带回来的平民当中,有一老妇曾是刘琨婢女,一见桓温便潸然泪下:“公甚似刘司空。”这让一向以刘琨自喻的桓温大喜过望,忙整冠以问。老妇答道:“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温大为失望,为此不高兴好多天。

    或许,桓温的北伐若是成功,老妇人的话便不会那般刻薄了。当年那时,刘琨并没有今日此时桓温的实力。

    桓温的第二次北伐因羌族叛将姚襄而起。

    其实,姚襄心里很委屈,虽然以前是后赵将领,但后赵灭亡之后便随父亲姚弋仲归降了东晋,忠心事主,并无二心,在姚弋仲去世之后即率部南归,为东晋戍守一方。殷浩北伐期间,姚襄是作为先锋领军出征的,率先接敌,第一个抛头颅、洒热血,胜则全军跟进,共同摘取胜利果实;败则断后阻击,用鲜血和生命为他人铺平回家的路。姚襄无怨无悔。

    作为北伐军主帅的大名士殷浩并不信任姚襄,一直以来做事都很讲究的殷浩对其一点儿都不讲究,不仅派军队袭击姚襄,还多次派刺客对其实施刺杀,但刺杀失败之后依然让姚襄做自己的前锋将军,古怪至极,个中隐情就不得而知了。据说后来有刺客对殷浩的做法实在看不下去,到了姚襄军营后就把殷浩派其前来执行刺杀任务的事告诉了姚襄,姚襄盛情款待刺客,待之如故友。

    ……羌人姚襄,何其坦荡,名士殷浩,如此戚戚!

    353年,北伐进军途中,姚襄倒戈反晋,迅速打败了殷浩的北伐军,并纵横淮河地区,在盱眙(xūyí)建立根据地。354年,姚襄占领陈留,其势力范围已经可以直接威胁建康的安危,后由于部将劝说,率军北上,转据许昌。在得知东晋叛将周成占领洛阳后,356年,姚襄率军攻打洛阳,企图以洛阳为根基,进而占领关右地区,以图天下。

    严峻形势下,东晋升任桓温为征讨大都督,督司、冀二州诸军事,率军讨伐姚襄。

    桓温第二次北伐开始。

    356年八月,北伐军到达伊水,久围洛阳而不克的姚襄随即撤围,率兵迎战桓温。

    伊水之战,桓温识破姚襄诈降之计,亲临战阵,披甲督战。晋军结阵向前,大败姚襄,斩首数千,姚襄仅率千余人逃走。随后,叛将周成向晋军投降,北伐军收复洛阳。

    当时,军中盛传姚襄已死。许、洛百姓闻之,无不望北而泣。

    当时,弘农杨亮自姚襄处投奔桓温,对战败而逃的姚襄做出如下评价:神明器宇,堪比孙策,然而雄略武勇,恐在孙策之上。

    357年,姚襄被前秦将领邓羌所杀,时年二十七岁。

    收复故都洛阳后,桓温拜谒并修复先皇陵寝,数次上书东晋朝廷,要求还都洛阳。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随着岁月流逝,老一代中原遗民渐渐消亡,年轻一代并没有切身的亡国之痛,北伐的“人和”优势正在淡化,此次进军洛阳是最好也是最后的机会。前秦正在忍受符生的苛政折磨;前燕慕容氏内部不稳,慕容俊在幽、冀一带疲于奔命;而东晋经过数年修养生息,国力大增,正是还都的大好时机。

    但是,建康城中的东晋君臣早已忘记南渡时“唯有蹈节死义,以雪天下之耻”的誓言。

    江南的大宅子已经建起来了,各处产业也早已经丰硕,完全适应江东生活的东晋君臣一心偏安,不敢也不愿返回故地。认为迁都洛阳是“驱踧于穷荒之地……离坟贲墓,弃生业……舍安乐之国,适习乱之乡”。

    总之,好日子已经过上了,除了桓温,大家都不想走。

    桓温只能徒然叹息:“永结根于南垂,废神州于龙漠,令五尺之童掩口而叹息!”

    无奈之下,桓温携周成及三千余家平民南归。

    第二次北伐至此结束。

    由于前燕的扩张,司、青等四州随即得而复失,北伐成果没能保住。

    第二次北伐收复了洛阳,赶走了姚襄,达到了预期战果,桓温声威大振。《世说新语》中载:“简文作抚军时,尝与桓宣武俱入朝,更相让在前。宣武不得已而先之,因曰:“伯也执殳,为王前驱。”简文曰:“所谓‘无小无大,从公于迈’”,正是在此时发生。桓温的声威,已经达到可以和当时尚在主政的简文帝司马昱“无大无小”了。固是谦辞,却也是写照。

    北伐的成功加深了朝廷对桓温的忌惮,永和十二年(356)第二次北伐结束,升平四年(360年)朝廷才因功加封桓温为南郡公,桓温既没能掌控朝堂,也没有获得豫州、徐州的控制权,这为桓温的第三次北伐埋下伏笔。

    不可否认,对更高权力的追求,是桓温北伐目的之一。战场上为祖国披坚执锐的将军,同样也梦想着出将入相,万户封侯。投笔从戎去,万里觅封侯。这并不是桓温的过错,恰是他的动力所在。

    关乎根本利益之所在,才会迸发出洪荒之力的英勇。

    第二次北伐成果的丧失,也让桓温深刻认识到国力不足的无奈。数万将士浴血拼杀的辉煌战果,却因为后续力量不足而拱手让人,这是桓温后来实行“土断”的直接原因。

    国与国的战争,归根结底是综合国力的角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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