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很深,雾还没散,屋子里没有点灯,春风轻轻地从窗外吹进来,送来了满屋花香。

    陈北落一个人躺在床上,眼睛还睁得很大。

    如此深夜,他为什么还不睡?

    莫非他还在等人?

    他等的当然不会是苏樱,因为他刚刚才跟苏樱分开没多久。

    夜很静,静得仿佛可以听见露珠往花瓣上滴落的声音,所以陈北落听见了走廊上的脚步声。

    脚步声很轻,很轻很轻,只有脚底长着肉掌的那种野兽脚步才会这么轻。

    也只有轻功极高的江湖好手,走路时才会像这种野兽。

    一个普通的客栈,竟有如此武林高手。

    比脚步声更先一步的,是一股冰冷森寒的杀气,在离客栈尚有十数丈时,便凝如冰针,直刺而来,目标赫然是陈北落。

    这杀气与他之前感受到的一模一样。

    少年挠了挠头,心下颇有些纳闷,他什么时候得罪如此高手了,莫非是为那什么劳子的夺命三雄报仇雪恨来的?

    不,应该不是。

    否则的话,绝不该如此明目张胆,肆无忌惮,生怕别人不知道一样。

    这时,脚步声已不见,消失在门外。

    一个淡淡的人影映在门扉上,看其身形,来人应是男性。

    他并没有立即闯进来,而是静静立在门口。

    陈北落眼珠子骨溜溜一转,计上心来,将双眼一闭,嘴里还故意发出模糊不清的梦呓声。

    过了半晌,来人忽然伸臂作势,挥舞如剑,“唰”的一声,声音并不大,但是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却显得格外的清晰、刺耳。

    若在平时,陈北落必定早已警觉。

    但现在,他却连一点反应也没有。

    唉!

    来人暗暗叹息,终于动了,抬手轻轻一推。

    门没有闩,顿时开了一条缝隙。

    来人身形微晃,到了屋内,屋子里一片漆黑,连他是高是矮都分辨不清,但一双眼睛却亮如星辰。

    竟似在发着光!

    来人看着鼓鼓的床榻,沉默不语。

    忽然间,银光闪动。

    但见一蓬银雨星芒暴射而出,细如牛毛,密密麻麻,绝不下于两百之数,仿佛一朵迎风怒放的梨花,又好似暴雨倾盆,闪电般向床榻打去。

    风声急响,又尖锐,又迅捷,又强劲,来势之猛烈,绝非言语所能形容。

    只这一下,便知这刺客在暗器一道上的造诣,已然登峰造极,纵观当今江湖,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厉害的人来了。

    噗噗噗......!

    床上拱起的被子登时被撕裂开,完全瘪了下去,那银星赫然穿透床板,钉在地板上,直没入顶。

    而床上竟没有人!

    来人子面色微变,似是欣喜,又似苦涩。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只见他脚尖点地,飞身倒退,姿势优美,速度却丝毫不慢,在穿过房门时,一个鹞子翻身,双脚在门上一蹬,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朝苍穹风驰电掣而去。

    弯月如钩,夜色迷离。

    来人眼前一花,就看见一只如美玉般洁白无暇的手掌朝他胸前悠然印来。

    温柔,轻盈,就像是春风吹过大地。

    江南三月的春风。

    如此招式,速度自然不会很快。

    事实上,那只手不但不快,简直慢得匪夷所思,就算是蜗牛也比它快上好几倍。

    他活了这么久,从没有见过有人出手这么慢。

    别人的出手若是这么缓慢,他一眼就可看出来人要攻击自己什么部位,轻轻松松地就可以避开。

    但是来人出手慢则慢矣,却偏偏叫人无从躲避。

    任谁也不会想到,武功有时竟然越慢越凶险,越慢越可怕。

    这刺客自然也想不到,做梦都想不到。

    快刀,快剑,快枪,快鞭......

    古往今来,习武之人何止千万,但是大都在追求一个快字,只道是出手越快越好。

    殊不知,有时候,慢比快还要困难许多。

    也可怕许多。

    不过这刺客武功极高,反应极快,电光火石之间亦出一掌。

    然后,眉头一皱。

    来人这一掌蕴含的力道竟然与他一模一样,丝毫不差。

    啵的一声轻响,两人双掌一触即分。

    他去势受阻,身形顿时下降,不得不退回了檐下走廊。抬眼朝前方看去,只见幽幽庭院之中,有一少年负手而立,风姿琉璃,恍若谪仙人。

    不是陈北落又是谁。

    他嘴角含笑,悠然地打量对方。

    只见这刺客身材高大,着一袭黑衣,长眉浓烈,斜飞入鬓,眼中闪动着冷厉的光芒,鼻梁高挺,象征着坚强、决断的铁石心肠,就连他那薄薄的嘴唇看起来都仿佛带着漠视生命的冷酷。

    这是一个无情的人。

    无论是谁,只要瞧上一眼,都会忍不住露出几分畏惧之色。

    陈北落微微一笑,道:“朋友何故深夜来访?”

    不过,黑衣刺客显然没有谈话的雅兴,手一扬,数十点银星破空飞出,向陈北落打来。

    陈北落神情不变,身形一幻,竟到了对方身前,右臂扬处,一掌已然拍出。

    黑衣人大惊,左脚猛一跺地,身子竟硬生生移开半尺,虽没有完全躲过去,但是总算避开了要害。

    刺啦。

    黑衣人胸口衣衫破碎,他只觉得浑身炽热难挡,好似火烧,五脏六腑更是上下翻滚,就好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肚子里狠狠搅动。

    “噗!”

    他忍不住一口热血喷出,“滋滋”地冒着热气。

    “咦?!”

    陈北落正要闪避,却见黑衣人这口血忽然散开,化作千丝万缕细如牛毛的赤光,竟以暴雨梨花针的手法朝他迎面打来。

    这一下实在出人意表,不可思议。

    可谓神来之笔。

    与此同时,黑衣人腰身一扭,像蛇一般绕着廊柱盘旋而上,然后凌空转折,飞身掠上了屋顶,这一下不但有他自己的力量,还有陈北落那一掌所蕴含的力量,端的是比电光还要迅疾。

    好一个智勇双全的铁血汉子。

    这电光火石之间,黑衣人所展现出来的坚韧、智慧与决断,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陈北落也不由得对这刺客生出几分敬意。

    他袖袍一卷,万千红光便如乳燕投林般钻入衣袖之内,随着少年转身扬臂,复又化作无数细针,朝黑衣人落脚之处攒射而去。

    黑衣人脚下轻点瓦片,飞向另一座屋顶。

    陈北落神念一动,横扫八方,然后腾身而起,飞也似的掠了出去,紧随对方身后。

    雾,本来还是轻轻的、淡淡的。

    但片刻间,就已浓得像是白烟。

    远处本来还有点点灯火,但是现在连灯光也已经没入浓雾里。

    凄迷的夜色中,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杭州城清冷温润的夜风中凌空飞掠,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就像是一根线上系着的两个风筝。

    黑衣人全力施展轻功,一家家宽大的屋顶,就好像是飘浮着的灰云,一片片自他脚下飞了过去,夜晚湿冷的凉风,肆意吹着他的脸。

    一种迅速的快感,刺激着他。

    他觉得实在愉快得很。

    屋顶,有各式各样的造型;屋顶下,有各式各样的生活,但又有几人比他更多彩多姿呢?

    天地间十分寂静。

    大多数院子里都没有灯光,只有偶尔传来一两声婴儿的啼哭声,夫妻的嘻笑声……

    除了这些令人愉快的声音外,自然也难免有怨偶的啐骂声,有猫捉老鼠的声音,有男子的打鼾声,有骰子落在碗中的清脆响声。

    深夜此时,听在耳中倒也别有一番奇妙滋味。

    片刻间,两人便已飞掠出城。

    远处烟水迷蒙,原来是到了西湖岸边,这月下的名湖,看来实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风韵。

    星光月光,洒在水面上。

    清风徐徐吹拂,湖水微微荡漾,荡起满湖碎银。

    杨柳下,一艘小艇静静停靠在那里,居然还亮着灯火,从敞开着的窗子瞧进去,舱里明烛高燃,竟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黑衣人身形如电,跃上小艇,转身朗声道:“朋友不辞辛苦,披星戴月而来,在下无以相待,唯备有薄酒一份,还望朋友赏脸。”

    语声低沉,镇定,略带沙哑,充满了煽动人心般的吸引力。

    陈北落一听,暗暗称奇,于是轻声笑道:“既然主人盛情相邀,那我也只好却之不恭了。”

    身形一闪,已到了小艇梢头。

    等到陈北落进入船舱,男子已然操起长篙,轻轻一点,将小艇悠悠然荡往湖心中去。

    四面水雾,如烟如雨,小艇随波逐流。

    无边静寂幽秘的天地之中,充满了一种神秘而又浪漫的气息,令人不觉沉醉。

    同时又叫人忍不住为之毛骨悚然。

    陈北落丝毫不客气,在船舱中最舒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这黑衣刺客为何请他上船?

    是自知逃生无望,还是另有埋伏呢?

    莫非在这小艇上还藏有其他人?

    但是,这小艇上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绝对没有第三个人,这点少年在踏上小艇的一瞬就已知晓。

    清凉的夜风中,散发着酒香、菜香和垂杨的淡淡清香,但陈北落呼吸到的却是一种浓浓的杀气!

    在这小艇上,究竟隐藏着什么杀机?

    陈北落笑了笑,觉得事情更有趣了。

    烛光摇曳,黑衣人也坐了下来,坐在陈北落对面。

    他双眼瞬也不瞬,凝注着陈北落,淡淡道:“阁下好身手。”

    陈北落微微一笑,道:“你也不差。”

    黑衣人亦笑了笑。

    他不笑则已,一笑起来,冷酷就变成了温柔,就像是冰河解冻,又像是温暖的春风吹过了大地。

    陈北落心中暗道,这人是不是深深知道自己的魅力,才故意板着一张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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