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悬崖上有一座低矮的茅屋,茅屋四面围着竹墙,墙上伸出一丛弯曲的枝叶。

    一个少年坐在树枝上,抬头看着天空。

    天空上燃着五颜六色的火,风中的烟火像箭一样飞入云霄,像花一样映亮山头,然后像雨点一样坠落大地。

    悬崖有一条崎岖漫长的石道连着山下,嶙峋的山石胡乱卧在土中,满阶白雾黑泥。

    悬崖上影影绰绰四散站着一些仰头的人,身影在烟花下时明时灭。他们安静地站在竹墙下,安静地仰着自己的头。

    天空中的烟花像是碎裂的星火,像是从月亮上脱落的尘埃,极其盛大地光亮璀璨一瞬,然后在喑哑的黑暗中坠落无踪。

    坐在树上的男孩伸手摘过一片叶子,放在唇间,轻轻地吹。

    竹墙下一个穿着飞鱼服的男人抱着自己的刀,凝视天宇。

    “你爷爷炸了。”

    树上的男孩笑了笑,捏着树叶的手放下,轻轻摇晃悬在空中的腿。

    “他把骨灰掺在烟花里,要飞上天去看一看。”

    竹墙下飞鱼服的男人盘腿坐下来,望着天空,摇了摇头。

    “你爷爷太厉害。活着的时候很厉害,死了更厉害。”

    “上天看一看,没什么了不起的。地面上的人都不如他,他只有看一看天上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东西。“

    “我曾以为当一个大宗师老得拿不动剑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一个宗师了。后来我才发现我有些蠢,大宗师果然是不该存于世的怪物。”

    树上的少年没有回答,摇晃着悬在空中的腿,抬起手,把树叶放在唇间,幽幽地吹响。

    树叶被吹响的声音很轻、很脆、有些不成调,在被烟花照亮的黑夜里却忽然很悠长,很嘹亮、很好听。

    墙下抱着刀的男人朝着黑暗中的人影抬起右手,摆了摆,转手摸摸自己下巴上的胡须,闭上眼。

    天空上燃着五颜六色的火,像是碎裂的星火,像是从月亮上脱落的尘埃,像箭一样飞入云霄,像花一样映亮山头,然后像雨点一样坠落大地。极其盛大地光亮璀璨一瞬,然后在喑哑的漆黑中坠落无踪。

    墙上的少年闭着眼,唇间吹着一枚青苍的叶。

    墙下的男人闭着眼,怀中抱着一柄沉重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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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乐元年,皇帝攻破南京,奉天殿前一片火海。还没有长出胡须的男人握着修长雪亮的刀,护在那个明黄王袍的人身前。

    “殿下,请退后。”

    奉天殿滚落在一片熊熊火海中,汹涌的火焰呼啦呼啦地燃烧,盖过雕梁,漫过画柱,卷过明瓦,扑向云空。空气中散开逼人的热力,风被烧得滚烫,刮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疼。

    还没有长出胡须的男人紧了紧手心修长雪亮的刀,火焰把长刀映成一团炫目耀眼的红光。

    他朝前跨了一步,那个时候他还没穿上飞鱼服,腰间没有那块锦衣卫大都督的牌子。他裹着一身破旧的棉衣,朝前跨了一步,把身旁那个明黄王袍的男人挡在身后。

    “殿下,请再往后退些。”

    明黄王袍的男人身后拥满大刀阔斧的甲士,从中高高跃起几道身影,振臂飞出,稳稳地落在人群最前。

    “咔咔——嚓——”

    刀出鞘,箭上弦。殿前广场上密密麻麻的甲士潮水般涌动,迅速地在这道明黄色身影之前列起军阵。

    还没长出胡须的男人咽了一口唾沫,手臂上的经络凸起来。他的身体里奔涌着嘶吼的血液,轰隆作响的先天内劲顺着经脉飞快地游走。

    他偏了偏头,身边的几个人拔出刀,挽住弓,倒提剑。厚重的甲胄遮着他们的脸,他却分明看到他们下巴上滑落的汗水。

    晶莹的汗滴落在滚烫的地面上,蒸出几缕烟。

    他抿了抿自己干裂的嘴唇,用力握着手中的刀,望向噼啪之声犹如怒涛的火海。

    那里只有两个人。或者说,那里只有一个人。

    汹涌的火焰呼啦呼啦地燃烧,盖过雕梁,漫过画柱,卷过明瓦,扑向云空。空气中散开逼人的热力,风被烧得滚烫,刮在人脸上火辣辣的疼。

    火海中心有一处显眼的空白,像是扣着一个无形的罩子,四周的火焰盘旋滚动,却留出了那方显眼的空白。

    那里静静地站着一个老人,低着头,背上用布条捆着一个穿着皇袍昏睡的少年。

    那个老人手里握着一柄很寻常的剑,穿着一身很寻常的麻衣,暗黄的麻衣上打着许多揪成疙瘩的补丁,他有些佝偻地站在那里,像是个寻常的老人。

    汹涌的火焰像是海洋,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奉天大殿早已在火海中变成一片焦黑的瓦砾,无数橘红的微小火星在空中飞着,在天空上亮着。

    那个老人低头背着皇袍少年,在火海中迈开脚步。

    啪嗒。啪嗒。啪嗒。

    火海缓缓分开,他走过的地方,灿烈的火焰盘旋滚动,向两侧留出一条通行的路。

    像是走在自己菜园,趟过人高的杂草那样。寻常,简单。

    老人渐渐走近了,他终于能看清他脸上密布的皱纹、黄赫的暗斑,他那只握着剑满是褶皱干枯的手,披散在肩上苍白的长发,暗黄素朴的长袍上笨拙的线头疙瘩。

    他手有些抖。他腿有些颤。他的身体里,沸腾的内劲慢下来,凝下来,变成一股冰冷的寒意。

    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感受到一道冰冷凛冽的锋锐。

    老人什么都没做,只是慢慢地走着,走到人群面前,停住。

    “殿下,劳烦让路。”

    老人开口,慢慢抬起自己的头。

    那时的男人仿佛看到一柄雪白的剑,一道犀明的光,一股浩瀚无边的意。一阵无形的锋锐在虚空中仿佛游鱼般切割飞舞,每一条都能轻而易举地洞穿他的身体。

    大将军朝着眼前的虚空劈出自己的刀,禁卫统领一剑刺向左上的云空,神机都督只来得及把身前的精铁大弓收回,护在胸前。

    那时的男人向前一个跨步,自上而下,狠狠斩出一刀。

    刀光如幕。

    然后他和另外三人高高地抛飞,滚落在远处的地上。甲胄碎裂,长刀横断,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吐血。

    “剑叔。”

    军阵缓缓裂开,明黄王袍的燕王殿下越出人群,走到老人身前,拱手,鞠躬,深深地弯下腰。

    老人伸出自己干枯的左手,摸了摸燕王的头。

    “老秃子的后代,只有你们几个。他是个俗人,最喜多子多孙。你们中间要是谁杀了谁,他会从棺材里跳出来的。”

    老人偏过头,看了看肩头皇袍少年苍白的脸。

    “人老了,就比较心软。不管是他还是我,都见不得这样的事情。”

    老人收回自己的手,紧了紧胸前布条的绳结。

    “棣儿要做皇帝的。允炆并不适合做皇帝。”

    燕王躬身,垂手,并没有直起身子来。

    “允炆已经输了。”

    老人笑了笑,迈步慢慢地朝前走。密密麻麻的甲士缓缓分开一条路。

    “你身边的那些先天,我只是给他们吃点苦头。这世间没有人配拿武器指着我。我老了,但还没死。”

    还没长出胡须的男人躺在滚烫的石板上,咳出一口血。

    那个老人背着小皇帝,握着剑,在燕王的躬身相送下,慢慢地从兵阵中,从千刀万剑中,从这世间最强大的一群人中飘然离去。

    寻常。简单。像是走在菜地间的老农。

    剑阁老人,世间唯一的大宗师。

    他闭上眼睛,咳出一口血。听到一阵梁柱烧毁坍塌的声音。

    武道之极,力近乎仙。

    他这样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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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曲终了,四野大寂。

    “你是他的孙子,我多少能理解一些。但我还是有些吃惊,你并不惊慌。”

    “老爷子死了,我们这群人自然是要死的。我从小看了很多书,明白这个道理。既然明白了,也就不惊慌了。”

    “陛下觉得世上有剑阁的话,或许会出第二个、第三个大宗师。”

    “特别是我,对吧?”

    树上的少年侧身在一旁摸索着,从树冠间拖出一柄清亮的剑。

    树下的男人抬起头,看着他,皎洁的月光照下来,少年的脸很像那个老人,他的身上也穿着暗黄的麻衣,也打着一些揪成疙瘩的补丁。

    “我觉得有些冤枉,老爷子从来没教过我任何东西。我从小到大都是看书写字,补衣做饭,简直像个姑娘。现在呢,却要陪着老爷子一起去天上看看了。我看了很多书,走了很多路,喜欢扬州的船,喜欢京城的面,喜欢很多东西。却唯独不喜欢练武。”

    “现在明白有些晚了。谁叫我是他的孙子呢?不会武功的剑阁少主,哈。”

    少年把那柄清亮的剑握在手中,对着男人粲然一笑。

    “若有来世,我生在寻常人家最好。要是不幸又卷入杀与被杀的事情,我要做那个杀人的。”

    “如此,甚好。”

    少年笑着,眼中有泪光,他把长剑贴在颈上。

    然后轻轻一拉。

    一股温热的血从树上洒下来。竹墙内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树下的男人静静地仰头,天空中五颜六色的烟花仍在放着。

    “传讯京城。剑阁老人已逝,剑阁少主自刎。门中上下三百六十二人尽诛,无一活口。”

    他向着黑暗中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头,抱着刀,望着天空。

    烟花仍盛,焰火正美。

    他望着天空,身后的茅屋开始噼啪作响。

    这片悬崖起火了。

    火中有一座燃烧的茅屋,一堵燃烧的竹墙,一棵燃烧的树。

    一个少年在烈火中缓缓焚化成灰。

    灰烬中躺着一把,染血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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