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剑阁,万丈天光。千峰并立,鸟鸣虫唱。

    一条栈道贯穿东西,盘山而上。两山夹缝堆起一方土垛,垒出三面碉楼,。碉楼上立着一架焦黑的鼓,大鼓边一根麻竹穿起一面镶黄白旗。旗下墙角,一名苍首老卒跌坐,裹灰衣,戴黑盔,刀与甲胄码在脚边,搓手耸肩,守着眼前一瓮冒烟的土炉。

    他抖抖肩,摘下黑盔,把脸凑到土炉上,闭眼享受翻腾的热气。然后抬手抹掉脸上的水珠,翻身趴在地上,伸手往那堆甲胄底下摸索。

    “日哟,都要立春了还嫩个球子冷。”

    老卒拽出一个枯瘪的酒袋,拔塞抬臂,仰头张口。他眯眼,咂嘴,打了一声清亮的酒嗝。然后晃头耸肩,抬手理了理额前杂乱花白的头发,抓起一旁的黑盔,扣到头上。

    “妈卖批,剑阁后头的哨口豆不是哨口了索。一个二个卷在寨子头,睡你妈的阔睡,还喊老子来守。”

    老卒抓起脚边的刀,伸手撑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紧了紧腰上的裤带,低头看了看那瓮白气缭绕的土炉。

    “算求,去灯晃一圈,回来正好吃面。”

    老卒拄着刀,起身。他缩缩脖子,把刀抱在怀里,慢慢迈步。远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如大风穿野,绵长凛冽。老卒紧了紧灰衣破洞翻絮的领口:

    “今年的风啷个嫩个大哟。”

    破空之响似江潮滚地,由远及近倏忽大振。剑阁的鸟鸣虫唱渐渐低微喑哑,湮灭在一片崩岳摧山的簌簌之中。老卒抬手伸指,挖了挖耳朵,然后抱刀耸肩,扭了扭脖子,抬头望向天空。

    ——遮天盖地的黑箭如狂雨撕裂云层,呼啸而落。

    “咻——簌簌簌——”

    老卒抱着刀,抬着头,身形僵直;发花白,背微驼,一声未出。一幕湍急的箭雨从天而降,乌黑的光点瞬间将他吞没。

    “咻——簌簌簌——”

    碉楼、土垛、青石城堞,黑鼓、红架、镶黄白旗。一汪箭海覆涌而下。两山夹缝中,箭雨如黑龙,盘旋咆哮,挥爪昂首,碉楼崩碎坍圮,残堞千疮百孔。

    老卒倒在地上,浑身簇满短箭。

    一双皂色长靴踩过干涸的血液,印出一地殷红。

    一柄长剑劈向残梁断木间兀然挺立的麻竹,那面破烂的镶黄白旗摔落,溅起一地灰白的烟尘。

    城堞上响起一声嘹亮的呼哨,山谷中涌出一列列黑马黑甲,如墨潮暗涌,寂然奔流。

    老卒倒在地上,浑身簇满黑色短箭。他的身下凝着一滩暗红的血,怀中抱着一把脱漆的刀。

    碎木,乱石,黄土,白尘。一瓮土炉翻倒在地,洒出一团面条和三两片菜叶。镶黄白旗掩落在残石断木间,旗面上满是破洞。

    “哒哒哒——”

    皂色长靴停在干涸暗红的血块上,单膝跪地,拄剑身侧。四支修长的马蹄点地,马蹄边缓步迈出一双缟白的布鞋。

    “枭首。”

    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沙哑,惫懒,不带音调,低缓平静。

    城堞上单膝跪地的黑甲兵卒将头深深低下,埋向血迹,几近贴地。

    “遵命。”

    黑甲兵卒挺身站起,额前的血污顺着盔面滴落。他举起长剑,猛然下劈。

    “噗嗤——”

    血泉喷溅而出。头颅骨碌滚地。花发的头跌入干稠的血,转了三圈,停止不动。黑甲兵卒拄剑于地,肃立不语。无头老卒刺猬样的残尸旁,一匹高瘦的白马抖动鬃毛,晃头,打了一个响鼻。

    笔挺颀长的男人一身素白绸衣,迎风站立,以手拍墙,望向下方寂静无声的黑色洪流。他探手虚抓,半根穿旗麻竹飞落手心。

    “穿尸,焚楼。从此哨口,直扑剑阁。”

    男人将麻竹轻轻一插,半截没入青石路面,他阖目,牵马沿着城堞往远处走去。黑甲兵卒低头应喏,跑上碉楼,高喝:

    “传大将军令。从此哨口,直扑剑阁。”

    “喏——”

    哨口下轰然应喏。短弩上弦,长刀出鞘,天光照耀,一片白茫,如大雪涂野,白霜覆地。黑甲催黑马,短弩映长刀。从这剑阁雄关不知名的破落哨口上悄然而过。

    无头残尸被高高地穿起,灰色碎布纷扬而下。

    干稠发黑的血浆里陷着一颗花发糟乱的头颅,横着一柄鞘壳脱漆的刀。

    马蹄之间翻滚着一面泥泞残破的旗。旗上有字。

    ——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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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甲兵卒目送最末几骑远去。

    他从怀中的暗袋取出火折子,快步走向碉楼,蹲身,晃腕,一线火星蹿出,点燃一地的碎木。他拈熄火折子,放入怀中,低头拾起地上的剑正要起身。

    他觉得脖子很凉,像是有雪渗进来。他有些奇怪,想抬头看看是不是下雪了。

    南方的初春真怪,刚刚还是大太阳,转眼就下雪了。

    他这样想着,看到一双熟悉的皂色长靴,看到几片下垂的腰甲。一柄剑脱手跌到了地上,无数血色的雨点在他的眼前飞散坠落。他想开口说话,已经什么都说不出了。黑暗从脑海深处漫出,淹没了他。

    他变成一块乱石,一根碎木,一件死物。

    前行的黑骑在马背上回头,身后破败的哨口冒出滚滚黑烟,燃起熊熊大火。风吹动他们头顶的黑缨,马蹄在栈道上踏起阵阵尘土。骑兵们左手执缰,右手握刀,腰后别着漆黑的短弩。

    “呼——呜——”

    两山间,响起一阵悠远绵长的风声。山野中,散出一片凛冽锋锐的寒意。还未走出栈道的骑兵勒紧手中的缰绳,用刀背敲打马匹的背。衔枚而走的马群从鼻孔中激出白浊的气,四蹄抵地,晃首摇尾,踢足摇鬃,再也不肯往前。

    一阵清冽的风从前方吹来,马背上的黑骑缩缩脖子,抬起握刀的手抱肩。他们从马背上翻身而下,站稳,理好缰绳,准备牵马前进。

    然后他们看到栈道另一边,站着一个抱剑而立的麻衣少年。

    麻衣少年站在栈道另一头,抱着一柄修长无镡的剑,静静地看着他们。

    那个眼神很冷,很亮,清澈凛冽,像是一涧冰封未解的春溪。

    “咚——咚——咚——”

    黑骑们握紧手里的刀,步履如雷,身形在地面拉出一阵闷响。长刀划开空气,撕出尖利的音爆,如疯虎如怒涛,朝着少年冲锋而去。

    少年看着他们,甚至半闭了眼,直到第一把长刀的刃口贴着他的额头擦过。

    少年把剑移到腰间,弓步,曲身,扶鞘。一席麻衣鼓荡出狂风轰响,衣袂翻飞倒卷。

    狂卷的黑潮冲向少年,骑兵们肃然不语,黑甲翻飞,在栈道间带起一阵暴烈的风。

    少年闭目,扶鞘,拔剑。

    一幕清冽的剑光倾泻而出,拥满整个栈道。两旁夹峰,无数青叶随罡风乱舞,洒入云霄。一线刺骨的风裹挟着无双锋锐沿路面滚滚而下。四面山野,虫喑鸟寂,沉入冰寒的彻骨剑风。

    黑色的浪潮静止在少年身前,少年归剑,合鞘。双手抱胸,从静止的黑骑兵阵中缓缓走过。

    “嗤——哗——”

    少年牵过一匹黑马,拍拍马背,翻身而上,朝着后方的碉楼骑行而去。

    栈道上,红雨喷溅,黑甲碎裂,一道道黑影砰然滚落,断肢残骸散落一地。

    血水横流,涂抹一地。风声渐起,满目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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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禀将军。藏剑山来人,最末二十三骑全灭。”

    阖目牵马的白衣男人慢慢睁开眼。

    “无妨,传令后军,百骑殓尸,带回秦土。”

    “将军不去?”

    “不去。我要取关,他要护关。他来了,自然是来杀我。那二十余骑,只是泄愤。”

    一道黑甲红缨的身影快步走入兵阵,转瞬不见。

    白衣男人牵马,迈步,衣袂飘飘。身后千骑奔涌,握刀,锋刃森寒。

    麻衣少年从马背上翻身下来。走到老卒被高高穿起的无头尸体下,仰头,看着那满身黑箭。

    他回头,看到一颗花发糟乱的头颅,一柄鞘壳脱漆的刀,一滩干涸皲裂的血。一瓮土炉翻倒在地,洒出一团面条和三两片菜叶。

    他抬手,隔空劈出一掌,麻竹化为粉尘,轰然塌散。他接住老卒无头的残尸,尸体脖颈上紫黑的血痂在他胸前拖出一道紫红的印子。

    他蹲下来,把老卒平放到地上,然后贴掌在残尸胸口,手掌轻压。

    密密麻麻的短箭从尸体上弹射出来,朝着四面八方飚散。

    少年走到那滩血块上,低头拾起老人的头颅和刀;撩起袖子,仔细地擦净老人脸上的血,伸出手指,把粘成一团的头发捋顺。

    他把老人的头放在残尸上,把刀放进老人的怀中。

    碉楼上的火还在烧着,桔色的焰附在青色的石块上,蔓延跃动。马匹耐不住热,开始不安地低吟。少年走过去,摸摸它的鬃毛,他看到远处火焰的热浪中,有一面残缺的旗在飞舞。

    那是一面泥泞残破的旗,上面有字,吴。

    少年接下残旗,镶黄的边已经乌黑卷曲,白色的旗面上布满箭洞泥印。上面写着一个模糊的“吴”。

    少年把残旗握在手里。他右手横握长剑,左手卷旗成条,反手系紧,负剑于背。

    剑身暗青,修长,无镡。尾有铭文:春风,三两三。

    少年负剑于背,翻身上马,马蹄叩响栈道,火海噼啪作响。

    剑名春风,重三两三。背剑下山,斩二十三。

    他踏着流溢的火海,提缰而上,消失在一片青红的斑驳光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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