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城在落日里是红色的。

    一个老人穿着黑色长衣走进剑南城。他在城门的卫兵面前排出十枚铜币,然后慢慢地进城,慢慢地转头,慢慢地看四面的景。天已向晚,黑色的门墙,黑色的瓦当,黑色的发髻,黑色的甲胄。长矛和剑都闪着开锋过后森寒的黑芒。人们的眼睛也是黑色的,格外明亮。

    城头上立着明黄旗,写着大大的字,唐。

    老人点点头,把手拢进黑色的袖袍里,宽袖上缠着一圈红色的火焰刺绣。他轻轻地走路,一头花白的发被夕照染得深红。

    剑南城里种着高大的树,那是他当年看着一些人在这里种下的。瘦小的树苗已经长得很高很大,树叶很茂很密,落日的光把叶丛抹成一片斑驳的黑色,地面上透出金色的斑点。酒肆的旗在街边飘,地上的尘土被猎猎的马蹄翻起来,孩童笑,妇人交相躬身,男人扛锄引吭,老者蜷缩着身子坐在道旁。

    老人点点头,把手拢进黑色的袖袍里,一头花白的发在晚风中轻轻飘动。

    他转身走进一条黑暗的巷子。

    他在巷子里看到一个孩子蹲在路边,手里握着一团泥。孩子睁大了眼睛望着他,清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吸着嘴角的鼻涕。他笑了笑。这个孩子像是他所熟稔地某些动物,小猫或者小狗,安静地蹲在无人的老屋前。

    孩童身后的宅院柴扉半圮,石墙龟裂。

    他蹲下来和握着泥巴的小孩静静地对视,眼含笑意。然后伸出手摸了摸孩子的头。

    “这位老先生,可是要买米?”

    长巷对面走来一个头包方巾、身穿短衣的草鞋汉子,他在黑暗中站定,开口,朝着老者低低地问询。

    老人点了点头,屈起手指,在孩子的头顶轻敲一下。孩童软软瘫倒,手中的泥团滚落在地。

    “我要买十斤白米。”

    “今年没有白米,黄米是有的。”

    “那就买些咸阳的米吧,十斤,分三个个袋子,每袋三两三钱装给我。”

    老人站到草鞋汉子身前,抬起右袖。草鞋汉子把手探入袖中摸索一阵,从腰后摸出一条寸许铜管,低头恭敬地递出。

    老人接过铜管,汉子转身“啪嗒啪嗒”踩着草鞋飞快地沿着长巷一头走出。老人摊开右掌,里面握着一枚红色的腰牌,刻着三道如火的印记。他拿起左手的铜管,将管盖贴向腰牌,然后轻轻地拔开,一叶暗黄的纸条滑出、

    “已攻上剑阁。今日取关。白屠。”

    老人笑了笑,把红色的腰牌放入怀中,仰头朝着长巷另一头慢慢地迈步。暗黄的纸条在他苍老起皱的掌中轻轻一握,落成满地粉尘。他走到荒宅前,把昏睡的孩童从石板上抱起,轻轻竖放在一旁的门槛上。

    他走出巷子,在城道上踱步。

    他走过铺了石块的长街,一间接着一间的房子,眼睛望不到头。除了灰色黄色的衣服,还有其他颜色的衣服,红的绿的紫的,在眼前飘来飘去。穿着那些颜色衣服的人梳着各式各样的头发,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走来走去。

    挂着“酒”字旗的楼边,掉漆的方桌外围坐着须胡络腮的大汉。铁铺向阳的窗口挂满闪着寒光的长剑,赤裸半身的匠师挥舞着青筋突出的手臂敲打着通红的铁块。街边二层楼上站着身着柔软的绸缎的姑娘,她们裸露着雪白脖颈,微眯着一水星眸,身上有一股靡靡的香气。

    黑衣老人看着念着诗书甩着鼻涕在街道上跑来跑去的小孩,看着那些壮实黝黑的妇人把新蒸的糕点放到他们手里,看着那些刚刚放下锄头满身大汗的男人抱起他们抛向空中、嘴里发出嚯嚯的叫声。

    天下太平。

    他仰头,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黑色的长衣在晚风里轻轻飘动,宽袖上深红的火焰刺绣如火摇动。

    他低头,看到一个青衫少年背着一方青囊,牵着一匹黑马走来,马背上挂着一囊黑袋,坐着一个身裹棉袍、眼前束着黑布的老人。

    少年穿一身发白的青衣,背一方青色的包裹。低头牵马走在晚风中,步履轻缓。马背上的老人满面苍黄,有些许乌灰的瘀斑,皱纹横生,如道道山脉隆起,黑布横束脑后,盖住双目。

    “老鬼!我辛辛苦苦挣的都是卖命钱!这两年只出不进,好吃好喝,银子又快见底了!”

    “庆山,子欲养而亲不待,人生大痛矣。”

    “好好好!敢问爷爷,我是牛,是马,还是阿猫阿狗!”

    “自然是常伴膝下的子孙。”

    “子孙?龟孙子倒差不多!!”

    “白马安非马,龟孙子也是孙。”

    牵马少年偏头,往地上啐了一口。

    “你这老不修,要是膝下有子孙,肯定是和子媳孙媳扒灰的货色。”

    马背上黑布遮目的老人双臂拢袖,安坐不动。

    “世间只闻男女之大防,并无长幼之大防。”

    少年低头牵马,青衣摇曳。

    “真没银子了,今晚住一晚,明天就该上路了。”

    黑布遮目的老人微微一笑。

    “庆山,少年人不该执迷那杯中物。你要同我吵上几句时,总归是没酒喝了。”

    黑马晃了晃头,将要抖动鬃毛,少年低着头一拳打在马鼻上。黑马哼哼几响,俯首,老老实实地踏起小步。

    “老鬼,人老了就不要贪图那杯中物。我沽的酒,你总比我喝得凶。”

    黑马明亮的大眼眨了眨,头往前伸,一个响鼻,喷出些许粘稠的鼻涕粘在少年背上。少年低着头,又是一拳打在马鼻上。

    “老鬼,这家伙真要成精了!”

    “不碍事,不碍事。天地万物皆有灵,他要成精,便由他去。”

    黑衣老人站在路中,青衣少年走到他跟前,抬头,和气恭敬地开口:“这位老丈,劳烦让一让。谢过。”老人点点头,面带笑容,朝着路边退出五步,让过了这一老一少。

    少年的脸白净清秀,眉间还未脱去稚气,年轻的皮肤下有莹润的光闪动;抬头说话时淡淡的眉眼攒做一团,很讨喜。约莫十四五岁的孩子吧,黑衣老人看着那身略显宽大微微拖地的发白青衫,如是想。

    马背上黑布遮目的老人朝着他的位置浅浅躬身。他也浅浅地弯腰。这对老少经过,他仍然在路边。

    这里是大唐南陲。往南十里即是旧蜀雄关、现今的唐吴秦三国分界,剑阁。剑南城亦因此得名。

    城外是蜿蜒山道,道旁有浮云、晨露、苍天、白鹤;城内是万家灯火,菜畦座座,房舍户户。站在城门旁的人看到高耸入云刀剑林立的天险剑阁,剑阁上的人看到花繁树茂行人如蚁的剑南小城。

    黑衣老人听着从远方传来的击鼓声,十里之外的地方,一队一队西秦轻骑正衔枚而走,黑甲如涛长刀似雪,即将在这千古雄关上泼墨而走,冲出满地血红。

    老人环臂抱胸,把手拢进宽大的衣袖,轻轻摩挲着袖口凸起的火红刺绣。作为西秦的一名暗谍头目,他已经活得足够长久,然而这长久的岁月并未让他满足。

    天下太平。

    活得够久的人都大抵清楚,这个天下,总是这样,看起来太平。

    唐历元年,大唐建国,分封天下。天子居中守唐土,上有北燕北魏,下封南吴,左有西秦,右立东晋。虽有唐皇帝居长安而为天下共主,五列国设王位而拱卫四方,实则刀兵不断,战火连年。

    如今已是唐历一百三十年,唐皇室式微,五王蠢蠢欲动,皆欲挟列土之位,割据一方,鲸吞天下。

    ——天下太平?

    老人抚摸着刺绣粗粝的纹路,低头发出了一阵短促的笑声。在他约摸十四五岁的年纪,大头目带着他们踏上了中原的土地。他第一次看到苍茫黄土之外的世界,看到漫山漫山的树,一望无际的田野,清澈见底的河溪。他吃到了不用风干的肉,喝到了不会进沙的酒,睡到了腰比腿细的姑娘。

    老人觉得他是个唐人,他是个再也无法走过一片飞沙走石的苍黄、吞下干涩的腌肉、咽下满是泥沙的浊酒的唐人。但老人更觉得自己是个秦人,秦人是比唐人更小的概念,当他梦到那些滚滚黄沙、那些涛涛大江、那些猎猎狂风时,他从心底生出强大的认同及肯定。

    他希望秦人能够生活在这片中原沃土上。他真的希望。

    老人抬起头,听到远处传来十声撼天动地的巨响,一道接连天地的狼烟扶摇而上,直贯云霄。粗大的黑烟横亘天地之中,在夕照间透出万缕殷红。

    ——白屠动手了。

    老人把手探出,摸了摸胸前温热的红色腰牌,指尖抚过三道如火刻纹。

    剑南城中涌出一列步卒,架起长矛,扬起漫天烟尘,朝着城门冲去。老人抬步,紧随其后,出城。

    然而在城门口他又看到那一老一少,他看到青衣少年牵着黑马慢慢地越过一片森寒的刀刃矛尖,从兵阵中穿梭而过,黑布遮目的老人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悠然自得。

    “老鬼,今晚不住了?剑阁都打起来了,我们还去藏剑山?”

    “自然,自然。快走吧,要封城了。”

    “这些烂摊子咱们不参和了吧?”

    “诸王乱战,有甚稀奇。不管,不管。”

    黑衣老人想了想,他有些惊奇于听到藏剑山这个名字,他也莫名痛惜这么莽莽撞撞一往无前的一老一少。或许是因为少年那张清秀稚气脸,或许是因为那身不合身的、发白的青衣,又或许是因为那个棉袍老叟那块盖住双目的黑布。

    他缓缓敛去了气息,悄然跟在这对老少身后。

    “庆山,又要死人喽。”

    他看到那个黑布遮目的老人仰起头,轻轻地说了一句。

    “死谁都死不了咱俩。”

    他看到少年抬手往黑马鼻头上砸下一拳,仰头安静地看着天空。

    一道接连天地的狼烟扶摇而上,直贯云霄。粗大的黑烟横亘天地之中,在夕照间透出万缕殷红。

    夕照如血。狼烟如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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